一
夜晚,武妃见李隆基来了,心里很高兴。两人说了些有情调的诗,又讲了些有情趣的话,见夜色渐深,武妃便偎在李隆基怀里拨弄着他的脸道:“陛下!听说最近赵丽妃病了,您应该去看看她才对。”李隆基道:“朕已看过了。”武妃显得关切地问:“病不重吧?”李隆基叹着气道:“她老是咳嗽,御医说不是好病。”武妃道:“越这样,您越要关照她,毕竟她生了太子。”
李隆基道:“是啊!像你这样通情达理的人,真是太少了。她要不是嫉妒别人,整日为争宠而生气,哪会得这病?人还是要像你这样大气才好。”武妃高兴地道:“多谢陛下赞美,其实她们也很可怜,还是那句话,您虽是皇上,但也是她们的丈夫。每到晚上,哪个不希望得到您的宠幸?为了能在见到您时留下好印象,哪个不是煞费苦心?”
忽然武妃的神情大变,感到肚子疼了起来,不由道:“看来臣妾要生了。”李隆基忙喊:“传御医!”御医到来,伺候武妃去生孩子。过了一会,李隆基得知孩子已生,便着急地走了进去。武妃躺在床上,要起来接驾,李隆基忙轻轻按倒她道:“别动,好好歇着。”武妃感激地道:“多谢陛下!您看看孩子,是个公主。”
李隆基一看孩子,没想到孩子哭了起来。李隆基不由奇道:“怪哉,为何她一见朕就哭?”武妃道:“也许是您显得太威严了,是您的帝王之相吓哭了她。”李隆基摇着头道:“不对!说不清为什么,朕对这孩子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似曾相识。”武妃高兴地道:“这就好!这说明陛下喜欢她,您该给她起个名字。”李隆基想了想道:“就叫李彤如何?”
武妃道:“好啊!陛下起的名字真好。既然您喜欢她,何不一并赐个封号?”李隆基道:“就封为太华公主吧。”武妃道:“多谢陛下!”李隆基道:“你是有功之人,给朕生了几个孩子,明日早朝就册封你为皇后。”武妃要爬下床来谢恩,李隆基再次按住她道:“别急!这只是朕的想法,能否成功要看众臣之意。”
在大食公主府里,麦莱凯留恋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知道这一离开大食,什么时间能再来,真还难说。人往往就是这样,在离开熟悉的地方时,总是很留恋。高仙芝理解她的这种情感,便道:“早点休息吧,明天要上路。”麦莱凯将人头花随手放下,对下人道:“明天我要走了,记着提醒我,明天带上它。”
二
清晨,文武百官早朝,张说出班道:“陛下,已经由快马来报,大食对西域诸国的进攻已停止。”李隆基感到纳闷:“为什么?”张说道:“据说,高仙芝带一千士兵前往化解,阻止了这场战争,但他和一千士兵却成为人质。”李隆基道:“李林甫还未到吗?”张说道:“这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应该到了。”
李隆基道:“只要战争平息,高仙芝肯定可以回来。今天朕有件事提出来,请众臣商议。”将众臣扫视了一下,接着道:“王皇后去世已久,后宫无主,不能总是空着。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理应由德高者居之。朕的意见是,武氏温良恭俭,各项美德俱全,朕想立她为后,众臣以为如何?”
张九龄想:“真是糟糕!这又是一次废王立武,看得出陛下是铁了心要立武,我若直接反对,恐为不美。”监察御史潘好礼出班道:“陛下,这事早就听众臣说过,甚为不妥。这是臣的上疏,请陛下过目。”高力士将上疏接去恭敬地呈给李隆基,李隆基既不接也不看,只是问:“有话直接说。”然后示意高力士,将上疏放在了龙案上。
潘好礼道:“武李两家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让武家人再当皇后?难道还想再出一个武则天?您已立太子,而武氏又有儿子,一旦让她当上皇后,太子肯定当不安稳,难道还想引起更大的纷争?坊间都说张说想通过支持武氏来谋求再次拜相,陛下难道希望看见后宫和外廷勾结?”张说怒道:“胡说八道!谁说我是支持武氏?”
潘好礼冷笑道:“别发火,有与没有众臣清楚。”中书张九龄道:“别争了!有与没有不是关键。”又看着龙座上的唐玄宗道:“陛下,不过立武氏为后确实弊大于利,甚至危及我主江山。想必您一定听过‘骊姬倾晋’‘骊姬乱晋’的故事?”李隆基已经恼火,却装做冷静道:“朕在做太子时已听帝师讲过,既然你再次提起,何不当众说说?”
张九龄怕犯忌讳,犯难地道:“陛下既已听过,只要吸取其教训即可,不必再说。”李隆基淡淡地道:“事隔多年朕记不太清,有必要再听。”张九龄犯难地道:“这……”李隆基愤愤地道:“是怕说出来经不住推敲,还是故弄玄虚?你不想说,那就由张说来说!”
张说不得已道:“遵旨!骊姬是春秋时期骊戎国君的女儿,在晋献公五年时被晋献公虏入晋国成为献公的妃子。骊姬以绝世的美色,取得了晋献公的专宠后参与朝政,晋献公立骊姬为夫人,但骊姬还想废去申生,要立儿子奚齐为太子。”李隆基打断话道:“等等,”又看着张九龄道:“朕明白了,这个故事由谁提了出来,还是由谁来说。张九龄!你来说!”
张九龄看了一眼李隆基道:“晋献公宠爱的戏子小施,与骊姬私情极深,骊姬问小施:‘我要立奚齐为太子,可就是担心申生、重耳、夷吾诸公子反对。’小施献计说:‘那就把他们安排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到顶点,这样就会轻慢国君的心。’并建议先从太子申生下手。骊姬又买通晋大夫梁五和嬖五对晋献公说:‘曲沃是晋国祖庙的所在,最好是派太子去镇守。因为那蒲城和南北屈是边防要塞,最好派公子重耳、夷吾分别防守。’”
李隆基心中窝火,打断话道:“看来,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啊!”张九龄听出口吻不对,但认为既然说,就该把话说完,便道:“献公完全中计,只留下奚齐与卓子二人在身边,以伺机废立,小施教骊姬半夜三更在献公面前哭诉道:‘我听说,申生很会收买人心,恐怕要夺取王位。’献公道:‘哪会爱他的百姓,却不爱他自己的父亲?’”说至此忽然停住不说,众臣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李隆基冷冷地道:“说呀,怎么不说了?”张九龄犹豫了一下道:“一天,太子申生从曲沃送来一块祭肉,给了晋献公,骊姬暗中在祭肉中放上鸩毒加罪于太子,以此害死太子,又诬陷重耳、夷吾也参加申生的阴谋,把两位公子也逼到狄国和梁国,骊姬见时机成熟,就逼献公立奚齐为太子。晋献公二十五年,献公死后,奚齐继立,被晋大夫里克等杀死,立公子夷吾为晋惠公,晋惠公元年,骊姬诬害太子罪迹暴露,被杀死。”
三
在大食境内,拜克尔带着大臣将高仙芝及三个公主和赛义德使节送到路口,又千叮咛万嘱咐,三个公主也感到难分难舍,泪流满面。忽然两个王子骑马赶来,异口同声道:“父王,让我们也去赛里斯国吧!我们要在那里寻找心上人。”拜克尔惊讶而又慌乱地道:“你们都要一个个离开孤吗?”
大王子法赫德道:“父王放心,我俩找到心上人后,就会带着她们回来。”二王子哈里发也道:“是的,我们会很快回来。”拜克尔道:“话是这么说,从大食到赛里斯国路途遥远,哪能说回来就回来?”法赫德道:“我们尽量早回。”拜克尔道:“好吧,不过这一路多有风险,孤就加派两倍的卫兵保护!”
四
在大明宫,李隆基见张九龄虽在讲故事,但其实谨小慎微,便看着张九龄道:“不错,这样的教训是要吸取,但朕不是昏君,还没那么愚蠢。”忽然口气一变道:“至少朕还没有糊涂,分得清好坏,弄得清真假!”张九龄心想:“糟了,陛下已恼了,既如此索性豁出命来死谏。”于是道:“那么陛下可听过‘骊姬夜哭’的典故?”李隆基强压住怒火道:“说来听听。”
张九龄道:“有一日,骊姬劝晋献公召回太子。太子见过晋献公后去拜见骊姬。骊姬请太子吃饭,言谈甚欢。第二天,太子入宫谢恩,骊姬又请他吃饭。当晚,骊姬向晋献公哭诉说太子调戏她,还说‘我父亲现已老了’这样的话,又说她可以和太子一起去皇家动物园郊游,让献公在台上观察。第三天,骊姬便叫了太子和她一起郊游,先在自己的头发上涂了蜂蜜,使蜜蜂都聚在她的头发旁……”
说至此,大家都把目光汇聚在皇帝身上,张九龄道:“骊姬说:‘太子您可不可以帮我赶走它们呢?’太子从她身后用袖子赶走蜜蜂。晋献公看见后,以为调戏的事情是真的,马上就想杀太子。骊姬跪下恳求道:‘我叫太子回来,他却被杀,是我害了他。而且皇宫的事外人不知道,就忍忍吧。’晋献公就把太子赶回曲沃,但却下令暗中收集太子犯的罪行,伺机废他。太子申生身背恶名,自缢而死。陛下,一个人要想达到害人的目的,可以制造假象,无中生有。”
李隆基淡淡地道:“知道了。武氏是有德之人,经常劝朕对其他妃子多加关照,不会做出乱朝害人之事。”张九龄道:“陛下!人在具备条件时,什么可能都会存在。武氏的品行臣不敢说不好。当年的周公尚惧流言蜚语,王莽未篡时不是非常谦恭?武氏未成皇后时,或许不会有太多人靠拢,但成为了皇后,靠拢的官员自然就多。更何况当年的女皇所依仗的多是武氏家族的人。如今的武氏,其弟武忠、武信,都已经拥有了相当的势力。”
李隆基再次打断话道:“你说的做事在我朝有吗?”张九龄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前车之鉴还是要吸取。”李隆基点着头道:“朕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江充,在我朝到底是何人?”张九龄道:“陛下,臣闻李林甫与武氏走得极近,武氏如何举荐他,陛下心里清楚。这次因西域之事,李林甫被派往前敌,可他尚未到达,那边就平息了战火。显然,这应该与李林甫无关吧?”
李隆基听出了弦外之音,立刻道:“肯定无关。莫非你认为李林甫会抢功?”张九龄道:“这是肯定的。据臣猜测,平息这场战火的,一定是被当做人质的高仙芝。但如果臣没猜错,李林甫一定会把功劳归于自己。这样,陛下就会因为他的功劳封赏他,而武氏又成为皇后。这样一来,以后会发生怎样的事,就真的不好说。”
李隆基愤愤地道:“这只是猜测,战火究竟是怎么平息的,至今还不知道。即便朕信任武妃,李林甫是李林甫,朕会知道怎么做的。”张九龄道:“陛下,说起容易做起难,真要让李林甫把握了朝纲,这武氏就是一个危险的女人。难道贾南风与独孤皇后的故事,也需要臣再讲一遍吗?臣认为在立后的问题上,陛下必须慎重。”众臣立刻跪倒道:“请陛下慎重!”
李隆基心想:“要不要也学高宗联合武氏向大臣开战?可是潘好礼讲的三点,除了张说和武氏勾结不靠谱外,另外两个问题确实存在。张九龄讲了这么多,还是担心江山社稷有危。唉!朕还是不能置国家的安危于不顾,立不立武氏为后,毕竟只是朕的感情问题,不能为了私情得罪大臣,更不能因此引起政局的动荡。不过这张九龄实在过分,有什么话直接说,何必绕个大弯子讲故事,真是可恼!”
李隆基看着众臣道:“众臣平身。既然众臣认为不妥,那就暂且不议。不过宫中不能无人料理,朕就封武氏为惠妃。”张九龄忙问:“武氏本来就是妃子,是不是封为惠妃后就可代理皇后的权力?”李隆基本来就是这种想法,被张九龄问明后,忙换了一种方式道:“这倒不是。不过她虽没有皇后的名分,但宫中的礼节待遇,完全可以按皇后执行。”
张九龄明白这已是皇后,这样一来她是不是皇后又有什么打紧,于是惊道:“这不妥吧?”李隆基怒道:“没什么不妥!她给朕生了几个子女,难道朕就不能给她一点补偿?你如此反对,莫非有什么阴谋?”潘好礼忙站出来道:“对!最近有人说他家每晚都有人去拜府,尤其是这次科举考试到他家的人多,臣怀疑这是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李隆基本就憎恨张九龄,忙问:“都是什么人?”潘好礼道:“王维、綦毋潜、崔国辅、储光羲。”李隆基想:“正好拿这事先将群臣的威风煞下去,要不然怎么向武氏交代?”如此一想,立刻装做气愤的样子道:“好啊!原来还有这种勾当?潘好礼,命你彻查此案!”潘好礼忙道:“遵旨!”这时高力士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道:“陛下,赵丽妃升天了。”
五
储光羲、崔颢、崔国辅、綦毋潜在王维家里一边品茶,一边谈诗,储光羲望着王维道:“诸位的诗都已点评过了,现在该说我的了。”王维道:“是该欣赏你的诗了。”綦毋潜道:“他有一首《钓鱼湾》,我认为很有味道,现在吟出来,请王维兄点评。”遂吟道: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
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王维赞道:“看来这是写一个青年用‘垂钓’作掩护,在风光怡人的钓鱼湾焦急地等着情人到来。一二句写暮春季节钓鱼湾的美丽景色。点缀在绿荫中的几树红杏,花满枝头,不胜繁丽。这时暮色渐浓,青年驾着一叶扁舟来到钓鱼湾,他把船缆轻系在杨树桩上后,就开始垂钓了。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管他怎样摆弄钓竿,故作镇静,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忐忑不安。杏花的纷纷繁繁,正衬托了他急切的神情。”储光羲忙道:“对对,就是这种意境。”
王维笑道:“‘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进一步写青年的内心活动。这一联富有民歌风味的诗句,包含着耐人寻思的双关情意:表面上说他在垂钓时俯首碧潭,水清见底,因而怀疑水浅会没有鱼来上钩,蓦然见到荷叶摇晃,才得知水中的鱼受惊游散了。实际上这是暗喻青年这次约会成败难卜,‘疑水浅’无鱼,是担心路程多阻,姑娘兴许来不成了。因此一见‘荷动’,误以为姑娘轻划小船践约来了,眼前不觉一亮,谁知细看之下却原来是水底鱼散,心头又不免一沉,失望怅惘之情不觉在潜滋暗长。这里刻画小伙子在爱情的期待中那种既充满憧憬欢乐、又略带担心疑惧的微妙心理变化,真可谓丝丝入扣,惟妙惟肖。”
崔国辅钦佩地道:“点评得真好,只是有个疑问:前四句明明写垂钓,而却偏说是写爱情,是不是附会?”王维摇着头道:“诗最后点明‘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光羲兄为何不把这两句点明爱情的诗,开门见山地放到篇首?这就是诗的结构艺术之妙,如果把最后两句放到篇首,诗来气脉尽露,一览无余,再没有委婉的情致。这样一来那一联双关句势必成为结尾,使语意骤然中断,漫无着落,不能收住全诗。”
崔国辅道:“对,这样结尾从全诗的意脉结构看,极尽山回路转、云谲雾诡、变化腾挪之妙。它使前面的‘垂钓’变成含情的活动,也使‘疑’‘知’等心理描写和爱情联系起来,从而具备了双关的特色。”崔颢认同道:“说得对!这样诗就在袅袅的余情和浓郁的春光中结束了。在夕阳的反照下,绿柳依依,扁舟轻荡,那青年时而低头整理着钓丝,时而深情凝望着远处闪闪的波光——他的心上人。‘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这简直是一幅永恒的图画,一个最具美感的镜头,将深深印在你的脑海。”这时几个差役进来道:“奉旨带王维、储光羲、崔国辅、綦毋潜问案!”
六
散朝后,李隆基带着众臣去看了病逝的赵丽妃,感到对不起她。尽管封了她的孩子李瑛为太子,但老实说这些年还是冷落了她。看着赵丽妃的画像,往事一幕幕地呈现在眼前,于是自言自语道:“爱妃啊,你很年轻,怎么就去了呢?要是你活着,朕也许能封你为后。”一念及此,不由想起了潘好礼的奏疏。高力士将带来的奏疏呈上,李隆基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谏立武惠妃为皇后疏
臣尝闻《礼记》曰:“父母之雠,不共戴天。”《公羊传》曰:“子不复父雠,不子也。”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丁兰报木母之恩,《春秋》美其义,汉史称其孝。陛下既不以齐襄为法,丁兰为戒,岂得欲以武氏为国母?当何以见天下之人乎?不亦取笑于天下乎?非止兮损礼经,实恐污辱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