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之赐的对象当然还有能臣。稍微明白点事理的皇上毕竟知道,坐江山不能只靠溜须拍马之徒。因此,除了顾可学这样的货色外,明代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崇祯年间的御边统帅袁崇焕等人,也都有过赐服之荣,而且规格颇高,所赐者为蟒服。蟒服因面料绣有似龙之蟒而得名,非皇上亲赐,即便一品高官也不得享用。张居正当过皇上的老师,万历皇帝一度对其言听计从,因此赐件蟒服也不稀罕。不过,皇上一时看重你,并不代表一辈子看好你,等到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在一些朝臣的怂恿之下,抄了张师傅的家,还差点把他开棺戮尸。服饰之赐,实在是不牢靠。
也许是看清了这一点,当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后让袁崇焕全权负责辽东战事,并赐他蟒服和玉带时,袁崇焕极力谢绝御赐,只求皇上能给点信任,不要听信谗言,说是“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朱由检当场开出保单:“卿无疑虑,朕自有主持。”但到头来他还是听信谗言,以擅主和约等罪名,“磔崇焕于市”,也就是千刀万剐。很惨。
看出了专制制度的毛病,却不得不周旋其中,最终自蹈死地,这是袁崇焕们的更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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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裆变迁
中国虽然素称礼仪之邦,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那么“礼仪”。比如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有头有脸者多为“光腚党”,老少不分,乾坤一体。
“光腚党”成员既为有头有脸者,当然不可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其穿着还是颇为讲究的,上要有衣下要有裳。裳的样子和现在的裙子差不多,只不过褶子要打在左右两侧,前后两面则须保持平整,以示庄重。裳之外,还要罩上一块绘有图案的布帛或皮革,以作装饰。与裙子不同,裳是绝对不能“迷你”的,一般都要长拖到地。因为华丽外表的后面已无寸丝在体,可以“一览众山小”了。《周易·系辞》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之乾坤。”此处之乾坤,指的是天地。天在未明时为玄色即黑色,故上衣像天而其色玄;地为黄色,故下裳像地而其色黄。明白了衣裳的形制,才能理解为什么当权者只有“垂”衣裳才能天下治。因为裳内已是一无所有,不垂之,难免春光乍泄,不成体统。领导形象一旦因此受损,说出话的分量便得打折,天下自然也就难于治理。
穿衣系裳的“光腚党”,尽管行为举止须处处小心,但也因此捞得一大好处,这就是“方便”起来比较方便。
但衣裳之制的弊端也十分明显,特别是保暖性太差,遇到数九寒天可就惨了。于是,聪明人想出了各种补救措施。在两腿部位,以窄布缠绕的“邪幅”御寒,其模样和现在的裹腿差不多,只不过缠绕的层次更多些;在核心之处,则发明了“绔”以全力保卫之。由此,“光腚党”便演变成了“开裆族”。绔者,开裆裤是也。由于保留了便于“方便”的功能,开裆裤也被称为“溺绔”。江陵马山楚墓中曾有绣绢锦绔出土,沈从文老先生专门对此进行过考证。
由于是内穿之物,绔的用料通常不太讲究,只有阔少才会以细绢即“纨”来做绔,臭显摆。由此便有了纨绔子弟之说,即“穿着豪华开裆裤的有钱小玩儿闹”。为此,特建议将“酷毙”一词改为“绔毕”,这样才有讲儿。
开裆裤在中国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人们十分熟悉的赵氏孤儿故事中,幕后英雄便有此公。当年老赵家被满门抄斩后,只有赵朔的妻子因为是晋成公的姐姐,得以带着身孕跑到宫中避难。“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躲过此劫,赵家的独苗苗赵武,才能在公孙杵臼和程婴等人的扶助下,报仇雪恨,重振家声。赵武藏身之“绔”,便是开裆裤,唯此,他才能通过敞开之裤裆顺畅呼吸,不至被憋死。没有这裤裆中的一幕,就不会有后来的魏、赵、韩三家分晋,更不会有战国的七雄争霸。亏得《史记》中的这番记载,才使开裆裤之殊勋未被湮没。
不过,老赵家的后人赵武灵王对开裆裤却不那么领情,甫一当政便要全力革除之,搞什么胡服骑射。这其实也是形势所迫。因为赵国当时经常受到周边胡人骑兵的袭扰,靠传统车战总打不赢,只好以骑射对付骑射。而宽袍大袖的汉族服饰,用于车战还马马虎虎,一改骑射便不灵光了。穿着开裆裤骑马,将士们过不了多久都得变成红屁股猴,哪里还有心思挽弓射箭!因此,要玩儿骑射就必须配套胡服,上面是窄袖的紧身衣,下面取消裳和开裆裤,只穿满裆长裤。
为了把这裤裆补一补,赵武灵王可是遇到了大麻烦,有人抨击他违反礼制,“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赵武灵王不为所动,反驳说:“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故礼也不必一道,而便国不必古。”很有水平。经过一场辩论,赵武灵王获得了元老派的支持,这才使胡服骑射推行开来,军队因此连战连捷,赵国疆土不断扩大,成为当时的强国。噫吁!世上一切改革都不容易,包括补裤裆。
溺绔虽然在赵国受到胡服的冲击,但在其他地方依然吃香,直到汉代,裤裆的官方地位才正式确立。汉昭帝的上官皇后,是朝廷重臣霍光的外孙女,霍光为了让她独得皇上宠幸,早生贵子,便想出了一个高招,以昭帝身体欠安为由,示意左右吁请皇上节欲,并把后宫佳丽的开裆裤全部改为“穷裤”,即具有前后两裆的内裤。如此一来,皇上即便想和其他宫廷女子“交通”,也不那么容易了。宫廷裤裆体制改革之后,合裆裤才逐渐流行开来,使得人们生活多了一些文明。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其实,要想固宠还有更简单的办法——把皇上的裤裆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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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摩“箕踞”
中国古代有头有脸的人物,很有几个举止乖戾者。汉高祖刘邦便是其一,喜欢当众“箕踞”。
所谓“箕踞”,就是两脚前伸,两膝微曲而坐,因为伸出双腿的形状像个簸箕,故有此名。这般模样搁在今天不算什么,早年间却是大大的不妥。《礼记·曲礼》中,对人们行为举止规定了上百条“不准”,吃饭时不准满嘴喷饭,不准满嘴流汤,不准吧唧嘴,不准专吃一样菜,不准拿骨头喂狗;走路时在堂上要用细步,堂下要用正步……其中一条,就是“坐毋箕”。毋箕之坐,就是要两膝着地,两脚脚背朝下,臀部靠在脚后跟上。和跪着差不多。这等坐法,即便下面没有搓板,也难以长时间享受,因此人们私下里踞他两踞,松快松快在所难免。
据《韩诗外传》记载,孟子的夫人曾有一次如此这般了一番,没想到被老公一头撞见。孟子到底是亚圣,立即禀报老娘,说老婆“独踞”,不懂礼数,要休了她。孟母不愧是亚圣他妈,马上引经据典,说儿子进房间不打招呼,让人准备不及,才是真正不懂礼数。闹得孟轲先生老婆没换成,还得检查自己的不是。可见,非公开场合的箕踞还是允许的。但是当众如此,则确乎是傲慢无礼的表示。老刘却偏偏要当众如此,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耍光棍儿。
据《史记》记载,刘邦之“初踞”,是在沛公任上领兵攻秦的时候。一个叫郦食其的读书人听说刘邦是“大人”即品行高尚之人,遂兴冲冲地撞上门来呈献灭秦之策,没想到被召见时,“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郦食其很恼火,教训刘邦说:“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听罢这话,刘邦这才像个“大人”,起身整衣,以表歉意,并将郦食其请入上座。受到礼遇后,郦食其方“说沛公袭陈留,得秦积粟”。
刘邦之“二踞”,则是从沛公挣蹦成汉王,与项羽争夺天下时。项羽的哥儿们英布,在刘邦的劝诱下起兵攻楚,结果老窝被端,只好投奔刘邦找饭辙。“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英布不是读书人,被“踞”之后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心中憋屈,于是只好“欲自杀”。不过回到招待所后,英布发现“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于是又死心塌地跟随刘邦,最终把项羽逼得自刎乌江。
至于“三踞”,则是老刘当了皇帝之后的事。汉七年,他到赵国视察工作,赵王张敖家中的“一把手”是刘家大小姐,因此对皇上老丈人自然要小心伺候。张敖不当赵王当跑堂,穿着短布衫,戴着皮套袖,亲自给刘邦端菜上饭,可老刘仍然不满意,“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张敖的手下火了,对他说:“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毫皆高祖力也。愿君无复出口。”“啮其指出血”,有的解释说,这是张敖以此表示对刘邦的忠心。
箕踞为什么像斗牛士手中的红布,人见之而人怒之?答案其实十分简单,“箕踞则如袒裸”,有可能泄露“最高机密”。
中国古代的男男女女,下身所穿都是裙子即“裳”,里面却没有内裤。为防止公开透明,人们在公众场合只好跪着,用长拖到地的裳将身体紧紧裹住。如果像刘邦那样两腿前伸,坐在席子或矮床上,势必将看家护院的宝贝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等于是当众骂娘。面对这等羞辱,正常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因此,张敖“啮其指出血”,应该是被踞之后也想跟刘邦玩儿命,又知道玩儿不过,只好干忍着,啃自己的手指头消气。至于后面那些颂扬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漂亮话,久在官场混,谁个不会说?
鲁迅先生说过:“汉的高祖,据历史学家说,是龙种,但其实是无赖出身。”从老刘对箕踞的爱好,也可证明这一点。而高祖之高明,便是把这类无赖手段运用得恰到好处,为自己打天下服务,而非一味耍光棍儿。像他对待英布,先是以“踞床洗”挫其傲气,等到英布被折腾得自尊全无,打算自行了断时,再给他一个意外之喜,让他在吃喝上与自己平起平坐。如此,英布想不卖命都不成。下三滥功夫,能够收发自如,也绝对是上乘功夫。这就是为什么世上无赖千千万,只有刘邦才能当上一国老大的原因。
司马迁笔下还有另一箕踞者,就是荆轲。他在刺秦王嬴政未果,身被八创之后,明知必死,却还要倚柱而笑,箕踞大骂秦王:“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这一笑一踞一骂,顿显荆轲之满身豪气。太史公确实高明。只可惜,诸多影视剧却未曾表现这箕踞的真实。
大概是“不准”太多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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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红道紫
中国人说的许多话,往往都有来头。
就拿“后来居上”来说,其原创者是汉武帝时的大臣汲黯。汲黯出道较早,苦熬多年才当上个主爵都尉;虽说只是负责授爵之类的杂事,却是“列于九卿”,享受正部级待遇。其时,同在官场上的公孙弘和张汤都还是“小吏”即办事员。然而,等到此二人一个官至宰相,一个当上了御史大夫,进入“三公”序列时,汲黯还在原地踏步。于是汲黯找到汉武帝刘彻说:“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此话着实不像臣子该说的话。好在刘彻有些肚量,听过之后,“上默然”,没答理他。
汲黯不能进步,问题就出在他那张破嘴,专门拣最高领导不爱听的话说。一次,武帝找来一帮文人商讨如何为自己歌功颂德,他老先生偏要插上一句:“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尧之治乎?”弄得刘彻很是恼火,“变色而罢朝”。似这等乌鸦嘴,没有被撤职砍头,已算万幸,想要升官,根本没门儿。须知,要想后来居上,最起码的一条就是让老大高兴顺心。
中国还有许多话,则闹不清打哪儿来的。比如,与“后来居上”同具官运亨通之意,兼备权势显赫之色彩的“红得发紫”,就不知出自何人之口,故而《辞源》《辞海》均未收录,因为没有说道。窃以为,能够说出这等话的,应为官场中人,且对中国服色制度颇为了解。
中国过去服色,也有三六九等。按早期的官方标准,青、赤、黄、白、黑为正色,属高贵者,可用来制作官场礼服;绀(红青色)、红(赤之浅者)、缥(淡青色)、紫、骝黄,则为间色,因其驳杂,故而卑贱,只能用于官员的家居便服、背心裤衩,以及妇女、平民的衣着。不过,也有个别当权者喜标新立异,以间色为朝服。春秋时的齐桓公便是一个。《韩非子》记载:“齐桓公好衣紫,国人皆好服之,致五素不得一紫。”尽管齐桓公为当时的霸主,但其做法仍为正人君子所不屑。孔夫子就曾明确表示:“恶紫之夺朱也。”因为如此这般,便会打乱上尊下卑的等级制度,造成社会混乱。圣人到底是圣人,看问题具有战略眼光。
不过,中国的圣人所不知道的是,齐桓公之喜好,其实正与国际接轨。古罗马时期,皇帝、执政官、将军等有头有脸者,所穿袍服无不以紫为贵。当时的紫色染料,取自地中海深处的一种贝类的内脏,每个只能提取一两滴染料,从200只贝中获得的染料,干燥之后不过0.007克,因此价比黄金。这等珍稀之物,自然只有高高在上者才配享用,“恶紫之夺朱”论在此毫无市场。
如果就色论色,比起黑白之类的“正色”来,紫色更为典雅华丽。故而,独尊儒术的汉代之官服虽然仍为黑色,但一些零部件已经以紫为贵。其时官员上班出行都要随身佩带印绶,以别等级。绶是丝织的宽带子,长可丈余,平时垂于腹前,一端用以系印。后来居上的公孙弘丞相和张汤御史大夫,按级别均可佩金印紫绶,而汲黯之流,则只有银印绿绶。难怪他老先生要耿耿于怀。
隋唐时,紫色已正式进入官服序列,而且地位甚高。唐高宗之后,各级官员的服色标准为: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服深绯,五品浅绯,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则为浅青。绯即是红色。唐代三品以上官员,位高权重,职数有限,能够由红而紫,殊为不易。白居易有诗云“有何功德纡金紫,若比同年是幸人”,其得意之情不难体味。白诗人在官场混了几十年,退休前终于当上了正三品的刑部尚书,自然要吟唱一番。
要想红得发紫,还有速成秘诀。这就是千方百计讨得皇上欢心,由其发布敕令赐紫,先享受一下三品高官的着装待遇,待时机成熟再转为实职。这在官场上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样做要选准时机,掌握火候,绝不可胡来,否则便会适得其反。
唐代宗时有个宦官鱼朝恩,本来是个红得发紫的典型。代宗不但让他掌管军队,参与朝政,而且居然要他负责教育系统,主管国子监。不过,这个鱼朝恩得志便猖狂,朝廷大员商议要事,他只要未参加便要大骂:“天下事有不由我乎?”皇上听了自然很不高兴,因为自己的位置让人占了。还有一次,鱼朝恩给养子弄了个穿绿色官服的内给使,结果小鱼上班头一天便和同事干起来了。于是鱼朝恩第二天找到代宗说:“臣子官卑,为侪辈所陵,乞赐之紫衣。”没等皇上应允,其手下已经拿出紫衣,套在了鱼子身上。代宗无奈,只好干笑曰:“儿服之,大相宜。”但没过多久,老大便把老鱼给“咔嚓”了。
所谓红得发紫者,其实大都还是奴才,一旦惹翻主子,难免由紫而黑。世上偏有不少人乐此不疲。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