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逃却了人间的网罟,但你幽灵的意觉仍然灵敏,你就无法逃却精神意识网罗的束缚。你忧郁极了,你也疲惫极了。你倚了石桥的栏杆,看桥下潸潸流水。水清澈极了,水底的石头像一群晃动的鹅蛋。你想起了那个水鬼,想起了败家子必兴,顿觉有一凄清的、幽暗的潮水在胸臆里冲撞,忆起往日家旺业盛,顿觉怆然了。
猝然,一阵悠长的吆喝声从塆北弯弯地飘过来。前边押头的是个年轻汉子,肩头扛着一杆长长的鞭子,像钓鱼竿子,扯长声儿:“喽———喽喽哟———喽———”像唤魂的。猪群后边是两个半老汉子,手里扬着短鞭子,扯长声儿:“噢———喽———喽喽———”像应声的。
你的目光跟踪着猪们,在它们肥肥胖胖的身子上抚来抚去,抚得它们舒适得哼起调儿。猪们走得很斯文,随着猪客悠长的声调,摇摆着浑圆肥大的肚腹,肚皮似乎擦着地皮,地皮也似乎发出微弱的叹息。
猪的队列好长,在河岸石崖上晃荡着,晃荡着北阳河里的水波,晃荡着天穹白亮的日头。猪们的影儿倒映在河里,像一群狗熊,给水波也荡得一塌糊涂,若印象派的画。下了石崖,到了河湾,猪们用潮湿的鼻子很香地朝河里嗅,朝河边走去。后边的一个半老汉子向前边的年轻汉子喊:“喂,劳子,叫猪歇会儿,让猪到河边凉凉。”劳子踅回身子,将长长的鞭儿在空里挠了一下,拦了猪头儿,猪们都哼哼着下了河湾。
河边的泥地像皮一样酥软,富有弹性,猪们觉着很舒适,便用嘴头掀翻,掘出水来,便卧在上面,用鼻头在水里吹水泡。身子好凉爽,便闭着了眼睛哼起了梦调儿。有些猪咀嚼着很嫩的水草,嘴角边流下一串淡绿色的唾液,很有滋味的样子。
猪客都蹲在路边的大柳树下抽旱烟,树影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像凉爽的扇儿抚去猪客身子上的辛劳和困热。
你若观相先生一样,细细详详地觑视了猪客们一遍。你觑见年纪最长的那个猪客,背有点儿驼,坐下像一只猫蹲着,他脸上有几道粗细不一的皱纹,深刻着生意人的诡谲,名字叫何七斤,劳子唤他何叔。另一个半老汉子,年纪比何七斤小些,眼窝深陷,颧骨高突,满脸筋肉绷着,有憎恶与轻鄙的恶相,像个屠夫,人唤高老八,与何七斤是同辈,唤何七斤七斤哥。劳子是个粗糙得如一根椽子似的汉子,老实得很少言语,神情木木呆呆,愣头愣脑。
何七斤和高老八抽足了烟,便枕了鞋子在树下睡觉了。何七斤对劳子说:“劳子,天气太热了,再走猪就耐不住了,天黑了走,你给咱弄些吃的。”说罢闭目睡去了。
一阵轻风徐来,阴凉的波浪缓缓地掀起,若水一般泛漫着。何七斤和高老八爽然入梦了,强大的鼾声如闷雷一样地滚动。
劳子用三块石头顶立着小铁锅熬米饭,火焰快活地舔着黑黑的锅底,乌乌的烟像群鸦儿出窝子,随风一只一只地飞跑了。
你有些愤然,觉着何七斤和高老八真他妈的不像话,你们死猪一样地躺觉,叫劳子一人为你们受劳。又一思忖,释然地笑了,这就叫“三个出门,小人受穷”呗。
……破旧的门楼有头瘦狮,歪着头蹲在何七斤的面前,显出十分古怪的样子。何七斤愣了好一会儿,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终于像只偷鸡的野狐,猫着腰蹿进了大门。高老八的女人撩起了门帘,露出满脸的妖气,笑得像狐精一样迷惑人。何七斤一下骨子酥软了,差点倒在地上,女人很纤细的手拉了他一下,他才晃荡着进了窑门。
女人说:“你老哥跑了好多次了,就是有贼心没贼胆,见了女人就软了。”
何七斤说:“她妹子哩,我一辈子没嫖过女人,一见女人就浑身颤。”
女人说:“人家女人都是嫌你是背锅子,你治了你这病,还怕没女人爱你。”
何七斤说:“这病咋治呢?”
一个老汉说:“不难,风能治哩。”
何七斤见这老汉秃头大耳像个和尚,想这人一定是个高人,便随了老汉去。走进一座古庙,庙殿冷冷森森。老汉指着地上一块木板叫他躺在上面,又用一块木板压在他身上,老汉坐了上去。他觉老汉像一座山,压得他的骨骼咯咯叭叭响,他疼得呼叫。老汉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说:“你睁开狗眼看我是谁?”
何七斤睁眼一看大喊:“哎呀,高老八!”何七斤从梦里蹦了起来,惊醒了高老八。高老八问:“你熊喊着咋哩?”
何七斤摇了摇头说:“他妈的,做梦遇见狗熊了。”
劳子说:“饭熬好了,吃吧。”
你感到可笑,也觉饿了,也凑了过去。你看见锅里的黄米饭金灿灿的,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浓浓的香味也金子一样发黄。
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从宁州去西京十八马站。
你随了猪客,游荡在十八马站的官道上,你想着西京城里的那个妓女院,想着你一担油钱嫖了的那个妓女。岁月漫过了很长,你的记忆已经很淡,那个妓女什么样儿,丝毫忆不起来了,总的印象是她很漂亮。你很怀念她,你这次随猪客进西京城,完全是为了她。你久久地思忆,她的样子终于模糊不清地浮现出来,蒙眬的脸庞上泛漾着胭红的桃花色,鲜嫩的樱唇似乎诉说着什么,惹你顿生柔情,心里楚楚地弥漫起一种哀伤的情绪。猝然,她又变得如当年的样子,向你勾魂儿似的朗笑。然后好像一只猫,文静地偎在你怀里,你感到一阵肉体的熨烫,头脑有些眩晕。后来她真如一只猫,很甜腻地在你怀抱里睡去了。
似乎在一种旷野的风景里,圆月的清辉,淅淅沥沥地从青阔的天穹流泻而下,使夜色更幽玄静穆。你听见月光如雨淋着茸茸细草的声音,你听见昆虫微微弹动光影的声音,你听见她发丝轻轻拂动的声音……你想唤醒她看明如精灵的星星,但你见她睡得如沉迷在月色里的花朵,你不忍毁了她美玉的梦境。她渐渐沉了下去,猫一样地卧在你的大腿上。你十分专注地读她的脸子,读她脸子上丰富的表情。溘然,她的脸子不再是她的脸子,从鼻梁上阴阳明显地分开,一半是毛胡小女人的脸子,一半是你小表姨的脸子。半个小女人的脸子是蓝色的,很幽穆,她是属于阴间的脸子;你小表姨那半个脸子明朗得很,有妩媚的阳光照耀,是属于阳间的。这两半脸子使你的感情一阴一晴,一热一冷,你若处在那个阴阳界似的鼻梁上,承受着阴阳两面一热一冷的熬煎和折磨,你痛苦万状。
一生里你风流浩荡,与众多的女人进行生命深刻的媾欢,但其他的女人都若一触即闪的水波,瞬间消逝了。唯你的小表姨和毛胡的小女人,深刻在你感情的图版上,伴了你一生,你死也难以忘却。在你的记忆里,这两个女人相互嫉妒过,但她们都会宽容地谅解,所以你与她们都相安地处了一世,好了一生。
此刻,你眼里满是诧异与惊奇,你无法平静、安逸下来,你读这阴阳两本书,读得情感也阴阴阳阳、是是非非。倏然你眼前一团迷乱,什么也看不清了。隐约间,你觉得有点点的脚步声沿着红楼弯曲的梯儿往上走,有裙裾袅袅如风飘扬。你觉这声音是那个妓女纤细的脚尖点出来的,点得极优美。倏然一切又趋于宁静,宁静得很久很久无有声息,像一片墓地……
一阵极其的骚乱如一阵飒飒的风吹过,惊破你平静的梦境。你见一只灰麻麻的狼从山地的庄稼浪里冲出来,扬着尾巴,在猪群里冲来撞去。猪们嘶叫着乱跑,猪客们慌乱地拦猪赶狼,你也慌了,忙给狼嘴里撒了沙石,使狼无法在猪身上下口,劳子挥动长鞭,鞭梢在空里如蛇盘旋,在狼的一只耳朵尖上炸响,随着响声狼的一只耳朵尖飞出了老远,狼没命地夺路逃走了。
何七斤说:“狼是山神爷的狗。今日多亏了山神爷锁了狼的口,才保全了咱们的猪。”
你好气又好笑。
高老八说:“前面山上就有山神庙,我们去敬一下神,叩谢山神爷。”
你又好气又好笑。
山神庙很破旧了,庙顶上有碗口粗的阳光斜射下来,射在山神爷的塑像上,山神爷满身辉煌。
供桌上有个破香炉,香炉里的灰冷冷的,半残的香横七竖八地倒在香灰里。这大概是过老历年山里人烧的。
三个猪客跪在地上,燃了香,再烧起纸表。
你有心作怪,你哈气吹熄了何七斤和高老八的纸表,他俩怎么也燃不着。转身看跪在后面的劳子,他燃得纸表哗哗响,然后小鸟般地蹿在半空,逸然地旋了几旋飞走了。
何七斤的鹰眼和高老八的牛眼互瞪着,两个心里很怕,神面前不敢说什么不恭的话,他俩只好趴在地上叩响头,叩得地皮嗡嗡响。
你看着好笑,也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