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妇转过脸子,见是个贼眉贼眼的野汉,眉毛耸起十分的愤怒,起身扛了锄头急急地去了,身后甩下句恶恶的曲儿:
驴日马下野骡子,
坏了种子断子孙。
曲声尖尖冷冷地飘过来,像一阵风雪,冷了必兴的心。必兴枯枯地站在斜斜的弯路上,一脸的没趣和扫兴。
你在小寡妇唱曲的那时刻,你心也颤了,你的骚性也勃发了,但你只有空空如也的意识。你见必兴受了骂,你幸灾乐祸地笑,笑之后,你感到了无尽的耻辱……
临了黄昏,你如一朵云,随着必兴很瘦的步子进了一个村子。你彻底地醉透了,但你滴酒未沾。你眼里荡着一派橙黄如橘子色的气翳,气翳渐渐变得猩红。你如丝如缕的魂体,血一样溶于那血色黄昏了。你的魂体在酒精一样燃烧的晚晖里变得通红,红得透明。
村里一家人家娶亲,娶亲队伍披着红红的晚晖回来了。前面是几杆黄铜唢呐,吹得红红的晚晖满腔里流淌。花花的轿子在唢呐声里晃荡,荡着新娘未知的猜想和惶惑。后面是一溜骑着毛驴的大客。大客多是女人。山里人兴多娶多送,娶送的女大客就是十多个。一溜女大客,被骚骚的风张扬起花花的裙裾,如一群翩翩飞舞的蝶儿。家里的人群鸣着鞭炮迎上去,人们汇集成一窝蜂。
迎了轿,入家门,媳妇被人背着,两只勾起的鞋底很花,是水波浪呢。必兴看得眼热,他混在人群里,随人群也被招呼进了院子,入了酒席。他饥渴极了,狼吞虎咽,喉结一耸一耸地鼓动。酒液汩汩穿越肠肚,在胸腔里燃了起来。他的脖子脸膛红遍了,如一盏大红灯笼。
退了席,他混在下院人堆里抽烟。抽烟人很多,烟火在黑黑的夜色里开成一朵一朵星星花。
你也悄然入了席。你入的是女席,你坐在一个花眼睛女人的胯旁,准确地说你俩坐一张椅子。花眼睛女人感到拥挤,埋怨旁边的女人挤她,那女人愤愤地说:“我离你多远,咋挤你了,你又不是野汉子,我挤你咋哩?”花眼睛女人见那女人确实离她远,感到事情很蹊跷,用花眼睛给那女人笑了一下,算是道歉了。花眼睛女人去端酒杯,端起来却是空空的,却寻思斟酒的人没给她斟,心里有了气,可她没发。斟酒的给她斟了酒,她端起来,又是空空的,她感到扫兴极了,早早地退了席。
你喝得有些醉意了,你晃荡着游了出去,在院里你瞅见必兴蹲坐在人群里抽烟。这时候,管事的扬声安排歇息住处:“……两方的女大客都住在角窑里……”
这时,你见必兴眼睛贼亮,寻视着对象。当听到两方女大客都住在角窑时,就豁然浑身生劲了,起身转入了角窑,乘人不注意,钻进了窑掌的谷囤背后,如一只老鼠。
女大客如一群花蝴蝶,涌进角窑。角窑的炕很宽大,山里人的炕都这般宽大。不一会儿门掩了,窑里关住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接着便是解带脱衣的声音,一件件纷纷脱落的衣裙,陈列似的放置在炕前一条长凳上。必兴探出贼溜溜的眼睛,眼里盈满了旺盛的邪恶,他贪婪地瞅女人们丰满的肥硕优美的躯体……他如饮了清醇微酸的黄米酒,他醉得如迷如痴。灯光骚骚地扑在女人们的裸体上,照耀得女人的裸体白得落粉,粉纷纷扬扬地落,像一场新鲜的雪,覆盖着整个世界。他瞧见一个蛮俏的女人仰起美丽的脑袋,撅着如花的芳唇儿,吹出一溜香香的气流,气流款款地漫向墙壁上的老油挂灯,灯光晃动了一下,若落花一样地熄灭了。
窑里一片暗黑。必兴的幻觉世界绰绰约约地在暗黑的色体里显影出来,浮荡着女人们风姿卓绝的裸体。如生动的汉白玉雕塑群,强调性地充分展示女性勾人心魂的美。这时必兴想起了他的女人,一个一样有白腴生粉肌肤的女人,给老实得几乎不会言语的老七拐跑了。好个贱妇!必兴心里恶恶地詈骂。溘然,他头脑一阵晕眩,心里泛上一种半醉而又半悲伤的滋味,两滴泪从脸孔上滚落下来,在黑黑的地上染出两斑淡淡的明色。在一种失落感里,他顿悟到没有女人的世界,生活是会枯萎的。他女人和老七私奔后,他回过一次家。家里没了女人,家就不成家了,家里没有了生气和温馨,家冷寂得若一片墓地,到处是冷灰灰的尘土,往日那种恬静与软腻的家的味道无一丝儿了。他想放声痛哭,突然,一种针一样锐利的刺击物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恍然大悟,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你狗日的,是干什么来的,尽想儿女情长的事!
这时刻,女人们从梦中发出甜腻的鼾声,院子里也一片死寂。他想该下手了,便弓着猫一样的身子,出了囤间,轻轻走近长凳,取下腰间的白布腰带,将全部的衣裙捆起来,如驮一座小山,他若一个鬼魂,飘忽忽地出了窑门,出了大院门,将衣裙藏在山里,他又踅了回去。
借着蒙眬的夜色,他瞅每一张女人脸子,每一张女人脸子都是一朵花,他都动心。他弯下腰,在那个蛮俏的女人脸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女人轻轻哼吟了一声,用手在脸上拂了一下,像驱赶一只丑恶的苍蝇,他慌忙后退了一步。那女人半转了下身子,侧睡去了。她侧着的睡态更美,像一只温顺的猫咪。
必兴返回来是想卸女人们的手镯。他轻轻抓起俏女人的手腕,俏女人的手腕酥软得使他浑身战栗,他正要卸她腕上的银镯,俏女人的另一只手轻轻打过来,打在他的手上,他感到好痒好自在。俏女人含混不清地说:“别骚情,快睡。”他知俏女人以为是同伴女人耍坏,心里一阵好笑,但他突然意识到声要轻些,如果闹醒了这女人,她喊一声,这满院窑里都睡满了人,一齐轰出来,他怎逃得脱呢?他望了望女人们腕上亮晃晃的手镯,咽了口口水,匆匆地去了。
夜空流浪着一片一片的阴云,漫漫无期地放逐黑暗。夜偶尔漆黑得吓人,不着形体的风在树梢弄出一阵尖刻狞厉的啼声,闹得世界浑浊不堪了。贼是喜欢黑夜的,厌恶月亮的明辉。必兴背了大捆衣裙,在黑色的夜风里蹀躞而行,摸着弯弯的山道下了沟。在沟底,他躺在放羊娃挖的一孔小土窑里,像躺在暗暗的囤背后,仿佛还能看得见那些女人曲线流畅十分悦目的裸体,丰腴的身子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飘散着女人身上特有的芳馨;听得见那些女人解带脱衣的声音,这声音在他心里哗哗不绝地响着。女人们骚性的诱惑,使他每一根神经都痉挛起来,他醺醺地咽着汹涌的口水。
在这样的时辰,他不期地又想起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也有那些女人一样的裸体。他是多次掌灯看过他女人裸体的,每一个部位他都看得清楚不过了。可今夜,就在这时候,老七一定在玩儿他的女人的美丽裸体。他暴跳了起来,撼震得黑色夜体微微地战栗。他极其恶毒地詈骂:“狗日狼日野猪日的老七,我日你娘你奶你先人你祖宗!”
恶恶的詈骂声在黑色的沟崖里回荡出嗡嗡的声响。渐次销匿了。
必兴一梦醒来,景象变了,天色灰亮,仿佛次日清晨即将来临,他慌忙背了衣裙,向对面坡上跋去。上了坡到了塬畔,他出了一身热汗,便坐在沟畔望对面那娶亲的人家。天色好明朗,撒成一抹清清淡淡的云翳。门前有人影走动,唢呐声亢奋地响了起来。必兴大笑狂笑了起来,说:“婊子娘儿们,再骚情嘛,今早儿穿什么呢?”
你很怒恼,你怒恼得有些失控,你骂你自己:我亏了什么人?养下这个孽种!害人匪浅哟!你心里一阵疼痛,你难耐地动作了起来,你狠狠打了必兴一个耳光,必兴的半边脸上清晰地泛起了几个红色的指印,红得冒火。必兴惊叫起来,喊着有鬼,慌忙背起了衣裙,像只惊慌的兔子逃走了。
你心里渐渐息了火气,心理上稍有了平衡。你随风而去,你再不愿去看必兴的丑恶行径了。
汗水种在地里,长出了谷子和谣曲。这是庄稼人的梦。
山头高来山头低,
眺不见哥哥在哪里?
小苗谷子三寸高,
唱个酸曲儿解心焦……
唱曲的又是那个小寡妇,声儿比前次更甜。她还是开花的年纪,青春就从她的命运里凋落了,脸子变得灰白,挂着忧心忡忡的怅惘和凄凉。她头上裹着黑色的包巾,身着深蓝色的衣裤,显得徐娘半老。必兴的眼力,他远远一眼就看出她年纪还轻,她是个小寡妇。
她这次见了必兴没有发脾气,没有用酸曲辱骂他,她灰白的脸颊上瞬间泛出醉酒似的嫣红,目光也充满了意外的温情。
必兴喜出望外,又感到莫名其妙,心里怯怯的,磨蹭着向她走近。她抿了一下嘴说:“别过来,晚上来我家里。”她用嘴向那庄院努了下,“我住在西边角窑里。”停了下又说:“晚上大门二门都关着,还有狗呢。”说罢转过身子回去了。
必兴望着她衣裤难以掩盖的动人心魂的窈窕身影飘进了庄院大门,大门哐地闭了。他怨那女人再没转回头来看他一眼。
他死定定地望着那座庄院,想望穿秋水。庄崖在红红的日光里,漾着薄薄的雾翳,有梦的感觉。崖背上站着一棵粗大的核桃树,树枝向四周蓬展开来,仿佛企图笼罩一切。角窑崖背处,直直地耸立着烟囱,似乎有烟无烟地沉默。必兴心里一阵欣喜,转身匆匆急急地去了。
回了家,开了大门,一股森森冷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使他毛骨悚然。院子一片荒芜,野草挤得严严实实,没了路。一种萧索的败落感使他凄然落了泪。
他没过多地思忖什么,踏过茸茸的草丛,走到牛窑前,开了锁,门里漾出发霉的牛粪气味,很冷森。突然窑掌里飞出一只麻雀,惊魂失魄地从他头顶飞过,翅膀擦了他的头皮,使他很晦气。
他取下犁上的牛皮扯绳,挎在肩上,像挎着一盘蟒蛇,匆匆地出了大院。
日头发黄了。发黄的日头压了山边,在黄昏里漾出泱泱的黄光,浩浩漫漫,给山野蒙了一层暮色,凄凄寂寂的。娃们说日头落狼出窝,果真四方的山峁上此起彼伏地传来狼的嚎叫,凄厉而憎恶。暮色在狼的嚎叫声里,猝然浓重了起来,黑黑乌乌地向夜里滑去。
必兴在夜色里匆匆而行,他走惯了夜路,不怕神鬼也不怕野物,眼睛一遇天黑就贼亮,腿也生了风。况且今夜里去嫖小寡妇,腿子上劲儿足足。他想小寡妇的灯一直亮着,她一定坐在灯下边绣花鞋边想他哩。他想这女人好怪,第一次遇着用曲骂他,第二次遇到用有钩子的目神勾他。他想这是缘分。
突然老旦迎面走来,差点儿碰了头。
老旦问:“咋去呢?这急乎。”
必兴踟蹰地向前走动了几步,踅回身子支吾了些什么,狡猾的背影嵌进黑铁板似的夜体里。
老旦猜测这家伙又去行窃,便故意说:“回家吃了晚饭再去嘛。”
必兴的身影又浮现了出来,他肚里叽咕地一阵轰响。他哼了声,随了老旦,像两个幽魂。
回了屋窑,老旦女人黄白色的脸笑成了冬瓜花,忙下炕,招呼必兴上炕:“老于哥忙啥呢?好多日子连个影儿都不见。”
必兴说:“唉,逛山汉子,脚底没根,四处飘游嘛。”
老旦女人说:“老于哥是个闯江湖的好汉嘛,云游天下,风流一世……”
老旦烦女人多话,插嘴说:“快做吃的去,老于哥还没吃饭呢。”
老旦女人说:“哎呀呀,我只顾说话就忘了这大事儿。快,上炕去,我给你做饭。”转身去了灶窝。
必兴倒躺在炕上,望着窑顶升起的蒿柴味儿的烟雾。老旦女人再说些什么,他没听清,只是含糊其词地支吾了几声,老旦女人以为他困觉了,也不再啰唆了。必兴在想那个小寡妇,想她像小鹿一样玲珑的身子,有着一双充满梦的色彩般的眸子,那眸子里射出的光有钩子,勾人心魂呢。他心里一阵躁动,他眼前是那小寡妇,她向他矜持一笑,秀美的头颅垂下了,转身去了。他听见她的脚步在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声音,女人发出失意的叹息,他一下子失了理智,奋身追了上去。夜像女人奄奄一息的死海,一声不吭地躺着。他踩着虚无一般的夜体,奔跑着,呼喊着,使夜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战栗着呜咽着。但她是无踪影的,像给风吹走了一样。他窥视四周,四周是死海一样的夜……
老旦在炕上放了饭盘子,说:“吃饭了。”
他猝然醒悟过来,才觉他作了一次神魂野游。
吃了晚饭,他觉确实有些困倦,想睡会儿,哄过老旦再去,就倒头睡了,不一会儿便发出很香的鼾声。
老旦对女人说:“你睡客窑去,我和他睡屋窑里。”
老旦女人说:“这家伙夜里不知翻哪家墙去?”
老旦瞪了女人一眼,女人吐了下舌头。
风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切割着夜空,把夜空割成一丝一缕的黑布条儿。必兴如一阵风飘落在小寡妇家崖头。他索性把扯绳的一头拴在核桃树杈上,又在那烟囱上缠了两圈,再将其余扯绳顺崖角放下去,攀着扯绳溜下了崖院。
小寡妇窑里的灯亮了,一只狗从黑暗里蹿出来,朝他狂吠。必兴慌忙从怀里掏出馒头,朝狗抛去,狗撵馒头去了,他慌忙闯进了角窑。
狗吃了馒头,又朝角窑狂吠起来。小寡妇慌忙出了角窑,用棍子赶狗。
小寡妇的老公公窑里灯亮了,老公公站在门口问:“啥?狗咬哩?”
小寡妇说:“狐子拉鸡哩,狗咬哩,狐子从墙上跑了。”
老公公说:“把鸡圈门关好。”
小寡妇说:“好咧。”
老公公的窑门哐啷关了,而后小寡妇的窑门也哐啷关了。
必兴问小寡妇:“头次见你,你咋骂哩?二次见你,你咋叫哩?”
小寡妇妩媚地瞪了他一眼:“头次见面就发骚,能有真情?后来越想越觉得你这人好怪,不知怎么又想你呢。二次见面就不由人了。”
必兴笑了笑说:“我觉你也是个怪女人。”
小寡妇说:“你怪,你坏。”
必兴亢奋了,去压小寡妇,小寡妇用手挡了一下说:“谁家明灯明火地干这事。”随后一口气吹熄了灯。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他背着扯绳,二十里外返回来。这时天空有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头顶上空如潮如涌地翻滚,他是在一闪一闪的电光中看见的。在电光里,他觉得倾斜了,天地像要移换位置似的。他内心焦躁,浑身闷热,有失去平衡的感觉。树的叶子在作发疯状,在空里翻舞,发出哗哗的巨响。他觉一切都混乱了,一切都一塌糊涂。骤然铜钱大的雨滴稀稀拉拉地砸下来。他太兴奋了,这时他已赶了回来。他想和女人睡觉之后给雨浇透是要阴寒病的,得了这病是会要命的。
他进了屋窑,老旦还睡得很死。他上炕脱衣刚睡下,电光里传来一声很嘹亮的鸡啼。他想天快明了,小寡妇这时是否还在梦里无比优美地呻吟呢,还在亲亲昵昵地呼他呢……
雷声雨声轰醒了老旦。老旦揉了揉眼皮,看了一眼睡得如死狗的必兴,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心说这狗日的这夜睡得老实,失了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