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魂灵若云朵扩展着,对乡土无边的眷恋,使生命不朽的传奇充满神话的世界。你如期而来,像一只候鸟栖于小女人的枝头。
小女人家的院子寂寞而又死气沉沉,荒草从墙角蔓延到院里,显示出生命侵占的野莽。很黄的阳光飘在上面,漾着一种稀薄的惆怅。
小女人躺在毫无温情的炕上,望着高窗里射进来的光柱死死地出神。光柱亮得耀眼,其间有无数线状物浮浮沉沉,毫无意义地躁动着。她心里一片伤感,想她不及那些尘物,活着有什么趣味。她在这时候,有关你的许许多多的场景,叠叠重重,形成了恍惚的浓厚的阴影,如云般向她倾轧而来,使她几乎窒息。她索性坐了起来,眼前的一切沦为混混沌沌蒙蒙眬眬糊糊涂涂的一大片。
自你躺在壳洞里,无有了语言和动作,几年之后,人们确认了你已经死亡,或说你神化了。小女人精神支柱完全倒了,她常想到死亡,天地万物,世间万事,她都无兴趣了。在这种境况里,夜夜有野汉子越墙过来,抬半夜门,弄得她更伤神了。昨夜里,她家里门终于给野汉撬开了,野汉蒙着面,像一头黑兽,疯野地强奸了她。她从他粗悍的气息里辨出是必兴。一种屈辱感如雷殛一般使她瘫成一堆烂泥。
她选择了死亡。
你是难以知晓的。
死亡的方式是极其辉煌、壮观的。
在一瞬间,她脸孔上飞漾着极其美丽的色彩。她下了炕,从柜里翻出蓝底白花的衫子和绿绸裤子,动作优美地穿戴起来。她绝对的美丽,开花年纪的女子是难比得上的。她去窑掌摘下了神鼠的供幅,用美丽的眼光抚摸了一下窑里的所有什物,毅然而决然地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出了窑门。走出窑门的时候,门槛拦了一下她的脚,她低头睨了一眼门槛,灿烂地笑了一下,将笑声铺洒了满院,如阳光一般辉煌。
烟洞里冒烟屋梁上灰,
跟哥到地狱里去做鬼。
老麻子开花结疙瘩,
做鬼也要在一搭……
你闻了她的歌声,你哭了,你眼前顿时变得暗淡了,模糊成无形无状的茫然。
小女人站在院子里。望天,天很蓝,云很白;望远处的山坡,山坡上荞麦花开了,红粉粉的。一只鸟自山坡上飞来,鸣叫得极好听。她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鸟啼,有无限的眷恋。鸟啼从她的头顶滑落,她的心也随着流殒了。
她的红绣鞋在院里白白的地上如花叶款款凋落,荡了一院温馨的气息。她走到当院的柴堆跟前,将一罐黄亮亮的蓖麻油浇花一般地在柴堆上浇了圈,然后她走入柴堆,盘腿坐在柴堆中,姿态优美无比,媚丽的脸孔上洋溢着无限丰富的表情,绿裤下露出的红绣鞋如花苞照耀春天。一只新雪一样的白蝴蝶像从梦里飞来宁静而无声地在她头颅的空间飞旋,像悼念亡灵的纸灰。她睨了一眼白蝴蝶,如花般地笑了一下,笑声陌生而萧瑟。
你觑着她古怪的举动,猝然一种无法遏止的恐惧震撼着你,使你几乎粉碎。你无能为力。
白日里吹来的风很野,在院子里流窜着,将一声一声从山坡上吹来的野曲铺满院子:
你死我死大路断,
活活地看你是枉然。
你妈妈打你你给哥说,
为什么要把洋烟喝?
喝了洋烟丧了命,
害死了你命谁知道……
小女人闻这野曲,心动了,她想唱曲儿,唇像花瓣开放了几下,终没放出声来,明亮的泪珠很响地滚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淋湿了绿裤子,绿裤子如肥硕的芭蕉叶,鲜翠了许多。
你惶恐不安,你觑见小女人从蓝花衫襟内掏出了火柴盒,哧地划了一下,火柴燃成一朵花儿。她用极其美丽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儿火的花朵,然后将火投进柴堆。
你惶恐万状地呼喊,你的喊声被风吹得一干二净,空间只有风声。小女人如端坐于莲台中的三圣母,头顶是一方圆圆的蓝天。火光迅速地从她四周升起,如怒放的花卉,丰富的色彩照耀着她的姿容。她很坦然,媚丽的脸子上仍然保持着祥和、兴奋的笑容。紫殷殷的火焰越蹿越高,倏然间她倒在火光中,化成了红红亮亮的火光,像一只红色鸟从天空飞去了。
小女人自焚的消息灼疼了所有于家山弯人的心,人人开始回忆她的美丽、她的贤惠和对人的热情。每个回忆的结尾都是长长的叹息。
春妹流了许多眼泪,她后悔她这些日子很少去和小女人坐坐,如果坐坐说说,她或许不会走这条路的。傍晚的村庄,那种焦煳味儿还久久地在空间回荡,春妹从那些焦煳味儿中嗅到了小女人美丽肉体发出的特异的馨香,她更泪雨滂沱了。她扑倒在残烟未息的灰烬旁,用双手拍打着冷冷的地,呼唤着小女人。呼声凄凄地飘过昏黄的崖头,给这日暮的山村抹上了一层寂冷的昏晕。
必成连夜叫了木匠给小女人做了棺木,棺木是上好的杨木,档头是油香的柏木。档头上雕刻着“鹿鹤同春”的图案。小女人的骨灰是由拐子刘收集装在布袋里,又装在棺木内的。拐子刘在收集小女人骨灰时,是白雾缭绕的清晨,他恍惚看见小女人在白雾中飘来飘去,神情楚楚动人。她很吝啬自己的微笑,嘴角斜撇了一下,露出鄙夷和不屑的意味。拐子刘尖叫了一声,小女人倏然无踪无影了。拐子刘说:“小妹,你别吓我,我为你收灰,好让你下土再去转生哟。”
小女人的墓是在毛胡墓的右侧,这是乡里人安葬的习俗,男左女右,上下分明。女人在世做人是下位,死了做鬼也依然是下位。必成给小女人立了墓碑,墓碑上有小女人端坐的画像,是毛画匠画的,刘石匠镂刻的,线条流畅悦目,小女人的媚丽姿容和优美体态活脱潇洒而出,形象真真切切,好感人。
小女人安葬的时候,于家山弯的人都来了,他们和她们看着墓碑上小女人的画像,都流泪了,都惋惜她美的毁灭。几杆黄铜唢呐凄凄楚楚地吹着,将无尽的悲哀吹过北阳河,吹上对岸青青山,吹上有白云朵的苍天,诉说她一生美丽的忧伤。
就在这一天傍晚,天空阵列着怪异的云彩,形状如一群刚掘出墓洞的镇墓兽,色彩阴郁而凝重,给地面上铺了一片混沌昏冥的暗灰色,散布着冷峻的恐怖气氛。这时,从北阳河畔走来一只灰狐狸,垂着半长的尾巴,走得沉静安详,像一团灰色的雾在暧昧的河湾飘移。它一边走一边用一种哀怜的目光瞧那泛着一片一片光斑的北阳河,神情显得羞羞涩涩忸忸怩怩。
这时候村户的门都紧关了,幽冥的风凄冷地掠过村子,在枯树枝上忧郁地呜咽。狗们的吠声从地面蹿起,并没有惊扰从村道上徐缓而行的灰狐狸。它直走到小女人的墓前,望着小女人的墓碑,垂了长串长串可怜兮兮的眼泪。当它被人发现的时候,在倏然之间不见了,无踪无影了。这之后,就有了美丽的传说,说小女人是狐仙,死后又归了狐类。有人说他在某个早晨,见那灰狐从小女人的墓里钻出来,一晃就不见了,他走近小女人墓去看,墓冢完完好好,没有洞穴。故事越传越多,越传越具有荒诞的神秘色彩。
你望着小女人黄光荡漾的墓冢,你没能说清这些故事的离奇或荒谬。你怎么也无法见到小女人,她是去了冥冥的阴司城呢,还是去了煌煌的天国呢?你茫无所知了……
必兴没有参加小女人的埋葬,他蜷伏在暗暗的高窑的炕上,醺醺地吸食着洋烟。洋烟吸足了,他就躺在炕上回味小女人。前日夜里是他第三次去抬小女人的门。那夜,夜空充满了皓月的清辉,清辉把村落染成梦境,把他鬼祟的影子印在荒落的村道上。邪恶的血液在他体内燃烧、冲荡,酿造着作孽的行径。他猫腰翻过墙头,将脚步放得轻轻的,如一只夜猫的行走。
他走近小女人的屋窑,在窗外倾听窑里的动静。窑内静谧得不动神色,似乎有种诡谲潜伏着。他用想象填充窑内静寂的空白,他想象小女人一定是裸露着优美绝伦的身子,仰躺在炕上,两只白皙丰腴的奶子,微微颤动着,在黑暗里泛着白瓷片一样的光晕,他想起她是你的情妇,你一生享受了她无尽的美,他对你———他的父亲,产生了一种争夺的仇恶感。你是不知道的。这个水鬼,他是你的仇人!
这时刻,小女人飘逸地在梦里行走,她穿着闪烁着神话般色彩的衣裙,曲线分明的身段十足地显露出来,充满了强烈的性感和诱惑,她是在一个有花开放的地方和你幽会,她走得行色匆匆,玫瑰香味的空气,在她身边,哗哗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