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恼怒非常的时候,一种嫩嫩绵绵带着黏糊糊乳腥味儿的羊羔的咩叫,从潮湿的河滩飘起,不断地骚动你的耳膜,你的耳壁上生出酥酥痒痒的感觉。你见一群白浪花一样的羊羔从灰白的村道上滚上河湾来,在绿野滩里蹦跳。草太绿,使羊羔更白,白得生辉。放羊羔的是石女儿子拴子的小媳妇巧巧。拴子已经是二十出头的莽汉子了,满脸的鬈黑胡子,眼里流露出些许匪气,让人望而生怵,倒吸一口冷气。拴子的长相极像毛胡,当然他是毛胡的亲种。拴子小时不懂事,村里人哄他叫毛胡爹,他就叫哩。毛胡听了心里一阵欣愉之后又一阵难受,他想虽是自己的亲种,可不能为自己上坟烧纸续根儿。石女听了心里更高兴,她不愿听人说她儿子是傻子满堂的种,那太辱儿子了。拴子长大了,长成一个粗眉大眼,满脸鬈鬈髯须的莽汉,浑身透出一种强悍凶猛的野气,谁敢到他面前放肆。
巧巧是大前年娶进于家山弯的,她是北山里桃树庄的女子。桃树庄名副其实,满村都是桃树,到了春季桃花开成一片霞。这村里出女子,一个长得比一个俊俏,特别是脸上的颜色如桃花。人说桃树庄的女子是桃花变的,确实是桃花变的,光彩闪闪的俏丽。
巧巧娶进了于家山弯,有人就说于家山弯三圣母庙前的泉水是胭脂神水,因这于家山弯辈辈都要出个美人呢。上辈是八举爷的女人,死得早,故事留得少;次辈的是毛胡的小女人;下辈的当然是巧巧了。人都说这是石女给三圣母烧了九十九次香的积德,脉气变了。
巧巧俏俏地靠着石桥的石栏杆绣着花顶儿。她头上顶一片蓝天,脚下踩一片绿地,丰满的肩头,丰隆的胸部,使她细细的腰肢更富有弹性的柔韧;娉婷的背影,清蓝色的衫子如画般的迷人。衫襟被骚风轻轻撩起,透露出一阵似梦似幻的不可捉摸的香气,令人昏眩。
巧巧边绣花顶儿边唱曲儿:
毛驴推磨铜丝箩儿箩,
翻墙过来个表兄哥。
一顶衬帽戴烂了,
你贼眉鼠眼又来了……
曲儿细细地流下了河,在绿绿的水面上飘,如水软,如云柔,如野鸭子水面上浮游。
你觑巧巧真有小女人当年的丰韵,你很动心,你想去摸摸巧巧白鸽子一样的纤手,这只能是一种梦幻。
这刻儿,必兴在草上无声地走过来,巧巧撇着嘴翻了他一眼,见他邪眉邪眼的,说:“你来干啥?”
必兴满眼喷射着骚情,嘻皮笑脸地说:“来看妹子乖脸儿。”
巧巧又翻了他一眼说:“你见了人就没个正经的。”
必兴咽了口口水说:“谁叫你妈把你养得这么漂亮呢!”他脚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显地向巧巧近来。巧巧用妩媚的眼斜斜地瞪了他一眼,说:“白天野外的,不怕人瞧见了。”
“那你意思是晚上到家里来。”
巧巧垂下美丽的脸子,半嗔地说:“拴子今日去我娘家了,晚上回不来,你……”
必兴喜得发狂,忙问:“妹子,你要啥?要啥我给你啥。”
巧巧思忖了一下,低声说:“我家没米吃了,你家有谷子背上二斗。”
必兴说:“那有甚难的,我晚上就背来。”
你见闻了这一切,气恼得要毁了,你骂必兴是个败家子,你的多半家业要丧在他的手里了。
夜刚潜伏进村落,必兴在高窑里吸食足了洋烟,身子顿觉一阵轻飘,似有浮入云里的感觉。他一步一陷地走下石台儿,心也觉向下陨落。下了石台儿,进了窑里,背起半羊毛口袋谷子,如一匹瘦驼,在暗暗的夜色里蹒跚而行。他想象着巧巧的脸儿像一片红霞,嘴唇如丰美的蜜桃,带着花的馨香向他舒展开来,那身上的肉一定白得生辉,摸上去一定有异样的滑润感。咚的一声,他迎面给什么击了一下,他打了个趔趄,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在黑色里才辨识出是一棵粗粗的树,如壮汉迎面而立。他心里恶毒地骂了声贼日的!倏然他觉有虫子似的东西自脸而下爬入了嘴里,一种咸涩味儿。他忙用手在额头上摸了一把,手上便有了糊状的黏液的感觉,才知道额头碰破了。于是,他慌忙撕扯了内衣的襟角,抚了好一会儿,才觉血止了。
巧巧家的大门在黑夜里半开着,必兴想这一定是巧巧没关的。他急急地进了院子,见窑里门也半开着,窑里没有灯火,黑得像个洞。他在窑外倾听了一会儿,听得见巧巧细细的呼吸声,同梦一样温馨而优美。他即刻想象他和巧巧今晚里惊心动魄的场面……
他背着山羊毛口袋,从半掩的门缝挤了进去,说:“巧巧,谷背来了,放在哪儿?”倒睡在炕上的巧巧说:“放在窑掌里。”必兴听巧巧的声音虽然尖细细的,但却有涩沙的感觉,他想巧巧一定着了热了,明日他给拿些荞麦珍儿,做些凉粉吃了一定会好的。他将口袋放在窑掌,身上轻松极了,便匆匆走近炕边。他霍地爬上炕,黑黑的手臂疯狂地伸进被洞,一把抓去,抓住了一根硬棒儿似的东西,他骇得跳了起来,跳下炕如一只被追猎的野狐,没命地逃遁了。
拴子从炕上坐起来,哈哈地朗笑,笑得黑黑的夜也嗦嗦颤抖。巧巧从隔壁窑里闻声回来。拴子说:“坐有坐的福,睡有睡的福,来了个揣夜的背了二斗谷。”巧巧说:“不治那狗日的邪病,见了女人就没个好事。”
你总是踩着厚实的空气,在涌动的空间,随风而去,又随风而来。久而久之,你便日趋于迷迷怔怔、懒懒散散的状态中,宛若梦游汉一般的恍惚迷离,对于眼下的这人间世事既厌恶至极,又眷恋不息。
你看见了巧巧,你的情绪无比亢奋了起来,瞬间你腿裆里那阳物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如针刺的感觉。岁月在你脸上,准确地说是在嘴巴的周围,种植了茂密的胡须。你总爱用这茂密的胡须去摩蹭村里那些能玩耍的平辈或孙子辈女人的脸子,闹得那些女人见了你远远地躲去。巧巧虽按拐子刘家论辈儿,她只低你一辈,叫叔呢,可按她娘家论,低你两辈,叫你绪儿爷,是能耍着的。你见了巧巧总爱拉住用你黑胡须在那粉嫩的脸儿上摩蹭一会儿,摩蹭得巧巧脸儿发烧生疼,直呼绪儿爷你才罢手。巧巧动了你的春心你伺机要……
浪漫故事就在你动了春心的时候发生。一日的午后,你吆着黑驴子到塆南的泉里去驮水。泉边的柳树结了许多的蝉,便有了无尽的蝉歌。蝉歌如阳光强烈地放射出来,响不绝耳地撩人心烦。
你在蝉歌里听到了一种美丽于蝉歌的笑声,使你如蚊子抖擞出吮血的精神。你的色眯眯的眼里走入了身姿优美无比的巧巧,无限的青春气息从她轻逸的步态中流露出来,动人魂魄。巧巧提着竹篮儿向你姗姗地走来,一种骚情的信息从她的曲儿声里释放了出来:
白灵子喜鹊白灵子窝,
偷偷摸摸你怕什么?
鹁鸽喝了泉里水,
大着胆子你爱妹妹……
你说:“巧巧,你是只白鹁鸽儿,你来喝泉里水,爷给你舀。”
巧巧说:“绪儿爷,这是神水,喝了清心明目呢。我正渴了,你给我舀。”巧巧扭动优美的腰肢,亲昵地向你走近。走近你,她微微眯起眼来,充满无尽的柔情。你顿感世界一片安谧恬静,时间和空间叠合、凝固在一起。你听巧巧喃喃如燕语:“绪儿爷,亲亲我……”
你脸上的胡须一根一根地颤抖了起来,如风撩拨起草的骚性。你不顾光天化日之下,贼胆霍霍地伸开臂膀,紧紧搂住了巧巧。黑叫驴也亢奋地嘶叫了起来。
突然大杨树后冲出几个少妇来,围住了你,和巧巧将你压倒在地上,剥羊皮似的脱掉了你的裤子,将你双手用你的羊毛裤带缚了起来。你苦苦求饶:“巧巧,我叫你奶奶,你们饶了我!”
巧巧说:“怎么饶得!看奶奶怎么弄你这老叫驴!”说笑着拿了一根纳鞋底的麻绳子,一头系在驴尾巴上,一头系住你那圣物。你好难受。阳光如针,刺在你的屁股上,你感到蝎蜇一般地生疼。
蝉歌不息。一只蝉壳在震颤的阳光里凋落下来,准确无误地砸在你坚实的屁股上,你感到裸体的羞耻。你用异常可怜的眼睛向巧巧求饶:“巧巧,我叫你奶奶,你饶了我,看这白天白日的,叫人看见了……”
巧巧用很复杂的目光睨了你一眼,说:“白天白日的,你亲人家媳妇嫩脸子,不怕人看见了?今日姑奶奶是不会饶你的,不治你这老骚病,过后你还骚情哩!”
一伙娘们嬉笑起哄,她们给水桶装了水,将桶抬着架上驴驮子。喝了声,黑叫驴的蹄子骤骤地在黄土路上向前敲去,你肩披着裤子,忙匆匆地跟随而去,不敢有一点儿缓慢。驴子拽着你,像孩子牵着风筝,在弯弯的村道上惶惶而行,你浑身汗涔涔的,心里好慌,恐怕碰见人,特别是女人。
天上的色彩变得一塌糊涂,像一堆烂泥,或像一堆腐臭的垃圾。你望了一眼,心里恶恶地骂:日妈的,这个鬼日子,怪了叫我遭这孽!
你身后如云般地飘来那些骚娘们的戏语和讥笑。
“绪儿爷,看你再骚情不?”
“绪儿爷,精尻子,拉碌碡……”
你随驴子转过了弯子,过了小溪,上了一个徐缓的黄土高坡,到了你家大门口。大门若老人紧闭着眼睛,板出一副僵死的面孔。你知大门关着,你唤春妹。春妹在老窑里闻你呼声,便唤必兴媳妇去开门。你慌了,你大声对春妹说:“快,你来开,别叫娃们来!”
春妹听得出你话里有其不可告人的内容,便扔了手里活计,匆匆地跑了出来,开了大门,大门框儿映出一副令人瞠目的古怪图景哟!
春妹好笑又气恼地说:“你老不朝正道走,叫人家给你出这丑相呢!”
你无话可说,你真有些无地自容了……
那些含羞含恨的日子虽然遁于过去的领域,却清晰地深刻在记忆的心壁上。今日你见你的儿子必兴又去骚情于巧巧,你心里一阵寒栗,你想必兴一定要遭巧巧美丽阴毒的伤害。
你想起了一朵美丽的阴毒的花。
那是童年的一片绿草地,你去牧羊。你躺在绿草地上看白云,放飞你想象的翅膀,魂游幻想的世界。看倦了,你侧身看茸茸的绿草地。草叶经了几番春雨的润泽,嫩绿得欲滴出水来。各种各色的野花承受着阳光的亲吻,莹莹地闪烁在草间,浮现着幽玄静穆的色彩。午后的日子很舒朗,空气柔和,有种莫名的醉意,幡然而来,欣欣地唆使花草舞蹈起来,使那些斑斑斓斓的幽静中平添了音乐般悠悠的细响。几只蝴蝶轻轻地扇动着图案各异的扇儿似的翼子,仙女般地在花间飞来飞去,扇动和散布着郁郁的香馨。绿蚂蚱伏在草叶上,磨动两条长长的后腿,发出哧哧的鸣叫,或一惊扰,便嘣地弹出一条绿色的弧来,逃得老远。
你醉心地阅读这疏旷的野景,溘然,你瞧见一朵花蕾缓缓地舒放开来,展示出绝美的红晕,如美丽女人的胭脂色,放射出强烈的诱惑,香气袭人。有许多的飞虫闻香而来,伏在花上,痴痴迷迷,醉卧花心,花叶猝然收合,将飞虫死死困于其中。你很好奇,便在那花边插了蒿柴,做了标记。第二日你又来观看,见那花蕾又开放了,昨日的痴情都已无影迹了,早融化成血浆被吸食了。你想这美丽绝伦的花好阴毒,好险恶。巧巧如这花一样,用她的妩媚玩弄男人的命,真是个坏女人!
你在黑暗里觑见必兴如一只被追猎的野狐没命地从巧巧家逃跑了出来,逃跑得十分仓皇,静谧的夜空被惊扰,黑压压的气浪随他而飞。他觉他身后有一个黑影追撵,黑影像是满脸凶歹的拴子,这个弄人如玩鸡儿的毒虫,谁不怕呢,他的魂儿如惊慌的鸟儿远远地飞去了。他跑得仓皇,一头栽进了黑魆魆的阴沟里,好一会儿阴沟里才飘起他断断续续的呻吟。
你好气愤,你又好担心。这个不务正道的孽种,也该如此了。
必兴昏迷地躺在黑色的氛围里,觉得你奇形怪状的魂灵在他头空如鹰盘旋,他想呼你,却怎的呼不出来。
这时刻,必成从北阳镇赶集回来,他去卖猪崽,卖了好价钱。前几月天旱,猪价猛跌,猪崽一对一元钱。必成趁这机会,两元钱买了两头大肚子母猪,回来没几天两头母猪都生了猪崽,共二十头。前月头天下了场透雨,猪价猛涨。今日必成一对猪崽就卖了三十元,十对猪崽共三百元。
必成心情好,他走得匆匆,身上有热乎乎的气流蹿动,黏黏的汗液渗透了粗布衫。走到沟渠,他听见如猪哼叫的声音,他以为是谁家的猪拱开了圈门,窜了出来,近前一看,见沟里躺着一个人,忙拉过一看,是他哥必兴。他忙背起哥,匆匆地回去……
你蓦然如风去了,一肚子复杂异常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