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影无形地盘旋在你家的上空,殷殷切切地觑视着你家里一切的变化。你的碌碡女人依然如佛而坐,胖得肉块下垂的脸面堆满沉郁而缄默的神情。她自你似睡似死这般状态之后,整日在纳罕中沉思,心里很悲苦。她不时想起她怀儿子必兴时在门外碰见那位黑瘦的长须老者说的话,说她儿子是你家的仇人,就是你梦里梦见的那个水鬼,因你挡了他的替死鬼,今世里来报仇,要败尽你家千亩田园的。她想这些时,肥胖的身子都要艰难地颤抖一下。她想你去世了,这家是必分的,分了家,她能靠得住她这不成器的儿子吗?她顿觉自己如一块落荒的石头,孤独极了,无依无靠,眼缝里渗出了湿湿的泪迹,心境难以回复平静。
荒败的院落里突然响起了必兴凶凶的声音,他冲着他的小娘你的春妹喊:“我大在世宠信了你,叫你掌管家务,你偷着积了私财。现在你又一手独揽,还想把这家财独吞了。分家,这家不分我就死!”他手里提着一跟麻绳,显然是要寻死上吊的。你的小儿子必成忙去劝他哥,他诚恳地说:“哥,别闹了,大生死未定,咱们闹仗、分家会触扰了大的神灵……”
没等必成说完话,必兴嚷道:“妈积了私财,又私吞了黑老缸,你心里当然美气,说话也会给人讲理儿。再说你姓丁我姓于,本来就牛蹄子两瓣啦!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再不分家,就给你们搂完了。”
春妹静静地站在老窑门外,她镇静得出奇,必兴的恶语虽然使她生气,但她想这家里没有了你,定然得由她支撑了,她应当遇事沉住气儿。她说:“必兴,娘是不能瞎良心的,你大去了,我要对得住你大妈,她是我的亲表姐,我不能亏了她。你大在世,我虽管家务,但钱财我没沾过手,都是你大一手使用。说到黑老缸,你大背着所有人埋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今日这状况,去得太突然,没来得及给人说,我咋私吞呢?你是长子,今后这家要你管哩!分啥家呀,别叫外人笑话咱。”
必兴歪着脖子又吼道:“分啥家?不分叫你吞完了!我们喝西北风去?不分家,我就吊死在老槐树上……”
你一脸的愠色,真想打这不肖之子个耳光,可你虚无得没有丝毫的能力,只好愤然复愤然而已。
吃晚饭时,不见了必兴,春妹忙唤必成去找。必成心里一阵惶惑,忙出门去找,见一条黑黑的人影垂在老槐树上,必成惊慌地喊起来:“啊!我哥上吊啦———”你文伦叔和拐子刘闻声赶了来,从树上放下了必兴。必兴直挺着身子,口角溢出白沫。拐子刘脱了左脚鞋子,抡起在必兴的屁股上狠劲打,边打边唤,不几下,必兴鼻孔里哼出了细细的呻吟,这下人们才放了心。
你文伦叔对春妹说:“绪儿去了,你受了苦。必兴闹着要分家,分就分了去,树大要分枝,这也是常情,谁能怪你呢?这也是迟早的事,迟分不如早分,少淘些闲气……”
春妹抹了下眼泪凄凄地说:“我也没了主意,分了家,怕没人照管好我姐,她身子困,干什么都不方便。”
你文伦叔说:“分了家也只不过隔了墙皮,你叫娃娃多过去就是了。这分家也是不得已哟!”
春妹长长叹了口灰灰的气:“这事你就作主吧,我个妇道人家没法儿。”
你文伦叔哼声点了下头。
分家是在夜里进行的。
于族来了你文伦叔和几个长者,丁族里来了你四爷丁四海的大儿子丁振山,你呼丁振山振山叔,自然还有几个丁族的长者。
这些人都有一杆长长的烟锅,他们盘腿或斜着胯子坐在炕上,自然地抽起烟来。烟锅上都跳跃着梅花一般的火光,增加了老窑夜色的亮度。他们黑褐色的牙齿咬着各自不同形状的烟锅嘴儿,嘴里不时喷出一团团幽幽的烟雾,烟雾带着浓重的烟臭味儿,盘盘绕绕地向你漫泛而来,你若置身于仙境之中。
你振山叔完全地承袭了你四爷的生性和长相,他也长着黄黄的山羊胡子,眼目圆而放射着机敏的光芒。他和你文伦叔相对而坐,俨然是两族的头儿。你振山叔裤腿挽起老高,露出两条赤裸裸的大半个腿来,腿肚子很瘪,光光的腿梁上跳动着淡淡的光亮。他没争先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
你文伦叔望了望在地下或蹲或坐的你家妻儿老小,见全家人都到齐了,咳嗽了两声,这是权威性人物发话前的习惯。他见碌碡女人也来了,她慵困地坐在木椅上,椅子全给掩盖尽了,让人看去,她像坐在空中。椅子难以承受她的重压,不时发出痛苦难耐的鼠叫一般的响声。她两边站着必兴和必成的媳妇,是为了防止她掉下地来,都用手扶着她。其实都是装模作样罢了。
你文伦叔先叙说了田亩及主要家产,再说前后院分成两家,堵了去后院的门,后院另开大门。按祖训家规,前院归长子,后院归次子。你文伦叔话还未说完,必兴抢了话头说他要后院,说他大应让小,其实他心里早有鬼主意,他想他大生前常夜里去后院,黑老缸一定埋在后院里。
你文伦叔问春妹,春妹说可以的,她在前院好照顾你。众人都没甚异议,你振山叔也说好。
分田地时,必兴尽要川里好地,你振山叔气得一脸愠怒,正要发作,必成说话了:“哥生在头,哥应当占先,哥要哪里地就给哪里,反正都归我们家的。”
众人心里服了必成,说他懂道理。可你振山叔气恨必成,心里说咱丁家出了你这么个熊孬鬼。他气极了,狠劲地在炕沿磕烟锅,烟锅头都给磕掉了。春妹忙说:“振山叔,这样分也好着哩,我姐身子困,分些好地也好养活她。”你振山叔瞪了春妹一眼,跳下炕要走,你文伦叔忙拦住了。你文伦叔作了些调配,但大多好地都分给了必兴。
你碌碡女人枯枯地坐着,她又想起了那黑瘦长须长者的话,心里又涌起一阵苦悲。她心里暗暗地骂她儿子:你个败家子,你是要败尽这千亩田园的!她觉她实在对不起春妹。春妹进了这家门,从没亏待过她,还时时关护她。今日这分法,她心早过意不去了,她翕动胖得厚重的嘴唇说:“这不行,这对不住妹子……”
你在昏黄的灯光里踱来踱去,愤怒的火焰从你眼里蔓延而出,可你毕竟是虚无的魂灵,你无为无能地只能动恼怒而已。你恨透了必兴,不知怎的你意识到了那瘦黑长须老者的话,你心里云涌着无尽的苦水。
众人都说春妹和必成懂事讲理,可必兴冷不丁地说出了骇得大家目呆的话,他说:“娘积了私财,吞了黑老缸,当然摆开大度了!”
有关黑老缸被你挖出的事,人们都是一种猜测,余疯子拷要黑老缸你没吐一个字儿之后,人们都以为黑老缸没出世,说你挖了黑老缸,纯属胡说八道。可今日必兴这么一说,实实在在地证实你挖出了老祖爷埋下的黑老缸。
众人都面面相觑,脸孔上都盘旋着惊讶的神色,都用目光询问春妹。
老窑里一片死寂,静得灯光都出了声音。你一怒之下昏眩了过去,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虚无的空气里。这个孽种,老子吃尽了土匪的红烙铁都没吐一个字儿,你竟这般如此地胡说呢!你真想掐死他……
你文伦叔问春妹,春妹说:“我从没见过什么黑老缸,你问我姐知道不。”碌碡女人说:“我不知道,咱家只有盛水的黑老缸。”
必兴忽地站起来,面红耳赤地说:“对着青天说话哩,若我大没挖出黑老缸,明日我跟日头一起下去!”这话在乡里人心里很有证明的力量,这叫发咒。发咒都是用死下注,一般的事不动这咒的。众人真的信了,仿佛黑老缸从地里耸了出来,放射出白白花花的光芒,诱惑着他们的贪婪的欲望,他人的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渍,像被那白白花花的光芒烤出来的。
碌碡女人说她坐不住了,由两个媳妇搀扶着无所事事地去了。两个媳妇虽都没说一句话,心里都有底儿,脸子上都装出无关紧要的神色,她们的话儿早在私下里给丈夫说了。他俩扶去碌碡女人又归来了,是看事态的结局。
你文伦叔说:“……绪儿即就挖出了黑老缸,按祖训是要一个人埋藏的,他当然是一个人偷着埋的,谁都不知道的,他睡得又很突然,没来得及告诉家人,你们自然谁也不知道,这就无法判清,我看就不牵扯这事了。”
你振山叔说:“财宝是命里的,是谁的任何人也抢不去,抢去了也是会走掉的。”你听了你振山叔的话,想起了一个有关银子的故事,说的是一兄一弟去看庙会,走在半路,弟去山崖下拉屎,在山崖上掰土块,土块下露出一个洞,洞里搁着一瓦罐银子。老实的弟忙告诉了哥,哥一见心里起了坏念,叫弟用土块堵住,回来时再拿。到了庙院,哥一闪不见了,他跑去独揽那一瓦罐银子了,可他搬开土块却不见了银子,是一罐清冽冽的水。哥想了一想,就喝了那罐水,跑了回去。走到弟家门口,突然肚子痛得要命,弟媳妇把他搀回家中,叫他睡在炕上,去给他找药。哥睡在弟家炕上没控制住拉了一堆屎,他慌忙提了裤子逃走了。弟看罢戏,找哥没找着,就往回走,去看那罐银子,只剩空罐儿了,心里好奇怪。回到家里,女人也回来了,说哥有病她去找药。进门一看不见了哥,一揭被子,炕上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你振山叔想真的黑老缸落在你家,不管你埋在哪里,只要必成有福气,是会得到的。他说:“家就按文伦说的分,至于必成的主我拿了,吃些亏有好处哩。”
……家就如此地分了。几天后,后院的南墙中又耸起了一座古式门楼,门框上题写着“福盛源”的金字。几年后,这川里人都称必兴家“大财东”,必成家“二财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