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枯燥的谈论随着诸多嘴里喷吐出的旱烟烟缕,氤氲了满老窑,你觉到极呛的。你的碌碡女人稳稳实实地坐在炕上,脸上的胖肉下垂了许多,很难看出她有什么表情。她只能坐着而已,或许春妹叫她坐在老窑里,是看守老窑的物什,因为这乱的,杂人又多。其实她能守护什么呢,简直是一个废物,如佛一样眯着眼儿,似乎困得厉害,控制不住地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哈欠,之后又糊涂了起来,似睡非睡,有关你的事好像与她无关。
你的春妹总是一副泪眼,脸上盘旋着淡黄的忧悒,心里是极痛苦的。她是抱着婴儿过到你家的,她感恩嫂子替她坐了轿子,替了婚,她给了嫂子十块大洋。她进了你家的门,替你操起了家务的管理,她很贤惠,从没嫉过她的表姐,也没亏待过,她知表姐胖成了个废物,也不会和她争什么。女人除了性的争夺,其他什么的都不甚要紧。春妹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是幸运的。她受你的信赖,掌管了家里的事务。至于小女人和你小表姨,她虽心里有些嫉恨,但见她俩对她亲若姊妹,况且她又怕你因此不再宠幸她了,心里的嫉火就慢慢熄灭了。
春妹很忙乎,许多的事都冲她来,许多的事都要她点头或要她亲自办理。小女人和你小表姨都几夜没合眼,帮着春妹忙乎。只有一件事使春妹心里怏怏的难受,就是必兴不管父亲之死这等大事,却趁夜里偷偷用镢头到处探挖黑老缸。这个不孝之子,你真想打他几个耳光,但你无能为力的哟。
日轮又从山头滚了下去,压得山头叽哇叽哇地响,山头像矮了许多。夜幕溘然而至,弥漫着浓烈的黑气,像用黑色的里布把山村包裹了起来。你独自陷入一片感情的沼泽地,仿佛不能自拔。你倾听着夜的黑色呼声,是流荡的黑风在凹凸不平的人间行走。突然一种凄凄的声音自大场的场心悠悠地飘起,在夜空里震颤着,在古堡上回荡着,酿造了夜的幽深和恐惧,像一种暗褐色的液体浸入人体,不可遏止地毒害瓦解着人的肌体。
“绪儿回来了……”是你小表姨的声音。
“回来了……”是你春妹的声音。
这呼唤在场心里转了三圈,三起三落,又向院里走去。在大门口,你小表姨在门里,春妹在门外,面对面又有呼有应了三声。回到厨房,你小表姨将头伸进黑黑的灶炉里,又呼了三声,呼声在黑黑在灶炉里旋转了几圈传了出来,呼声给炉里的烟浸染得很黑,黑黑地在窑里飘荡。春妹应了三声。之后小表姨和春妹直呼应到老窑里去了。
你随了她俩的呼唤声,默寂地跟随着,踩着很软的空气,没有一丝脚步声。回到老窑,见你的躯体依然如是地躺着,很安详慈和,在晃晃悠悠的灯光里,形体似乎壮大许多。
你想走近自己,可一种什么东西,似乎是凝固了的光和空气,阻着你寸步不得前进。这时刻,你想起了你家的猫的告诫,你退却了几步,你是不能再跨近一步的,再不能走向烦恼人生。
夜渐次深了。
灯光在黑暗里惨淡地放射着。灯光很疲惫,无力将黑夜掀开,只固守一盘小小的地域,微弱的光波中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冷酷和恐怖。你家的人、客人以及村里来帮忙的人都没有睡,都忙乱着什么,人影闪出闪进,使沉寂的夜有所不安。
拐子刘采了三圣母的神灵要下阴,是要到阴城里去寻找你的魂灵。拐子刘夹着麻鞭前面先行,尾随了一帮侍奉的人和观景致的人。人群里灯火一朵一朵地开放,一乎一乎地漂流,像一串爬蹿黑夜的鬼火。行至塆南古堡下队伍住了步。古堡在灯火映照里,更显出怪兽的狞恶,莫测高深地盘踞在青灰的夜气里,给人一种鬼祟的印象。古堡下早挖好了一方土坑,坑里铺了门板。拐子刘燃了表纸,在他周身燎绕了一番,又将一只公鸡的头拧下,将鸡血向四处洒去。漆黑的鸡血在夜空里淋漓飞射,洒满吉利的祈祷。
拐子刘仰躺在坑里的门板上,像一具尸体,他双目紧紧地闭着,头颅僵硬地昂着,鼻子里像无一丝气息,大概他的神魂已去往阴城了。随行的人将坑面用木板盖上,又用土严严实实地压上,这样就是将他送入阴界了。土冢上竖立着一根木杆,木杆上挂着一个黄铜牛铃,铃铛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直入了坑内,这是用来传导坑里讯息的。
你在夜气里游荡,觑了这一切心里好可笑,心也遽然震动了。你想你的春妹为了你的复活,不顾家里钱财的耗费,招了这多人为你招魂。溘然,你觑见春妹跪在土冢旁,一页一页地续焚着纸表,夜色在她四周如潮汹涌着,使她很孤独。你真想去陪她一会儿,可不知一种什么形状的墙坚硬地分隔着你和她。你很悲苦。
纸表在暗夜里明亮地燃烧着,你瞧见春妹的脸也燃烧着,她眼泪如珍珠闪烁,闪动的空气里荡漾着她肉体里散发出的奇特气息,使你惊喜得微微颤抖。你听到她的叨念在向你呼唤,这声音仿佛在夜空里滑行。你极其努力地瞧她,见她有些矜持,将头颅微微地垂下,像你在你家第一次见她一样,令你晕眩。
在你这般地情愫里,夜悄然地退去,晨曦已烂漫地爬在春妹的肩头上。其余的人都呵欠着沉重的疲惫,各自散去了。
第二天的黄昏,古堡上浮荡着一片魅惑人心魂的暮色,氤氲着奸诈阴险的鬼气。你在这种时空里又作野游。你俯视古堡下,见更多的人在焚烧纸表,纸灰飞舞起来,像一群灰色的蝙蝠运输黑暗。
猝然,你见那条系铃的绳子如蛇一般在空里晃动了几下,牛铃发出叮当的响声。响声震撼了所有人,他们如闻惊雷似的轰动了起来,忙掘土取板,唯恐迟了一秒钟。自掩埋了拐子刘,人们都心里忐忑不安,只在心里思想,没人言语半句,恐怕泄了神法。有人担心这活人埋在土里会闷死的;有人想神灵附了他身子,神会保佑的;也有的想神是无所不能的……不管怎么的想法,大伙都眼巴巴地瞅着绳子,切切地盼望铃声骤起。
拐子刘被抬上了土坑,他僵僵地躺在木板上,身上仿佛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的脸子紫青,眼睛如同死人一样地瞪着。浓厚的晚晖迟缓地在他脸孔上飞旋,给他脸孔上涂抹了一层橘子色的彩釉,更使他富有极其荒诞的神秘。
人们匆忙地动作起来,用锣鼓在耳旁轰震,锣鼓声轰轰隆隆地从他耳门里滚进,唤回他远去的神灵。他脸孔上的死气渐渐褪去,脸色活泛了起来。突然,他的鼻孔里喷射出两道直直的气流,如光柱一样锐利。人们惊喜若狂,忙将他扶起。他如柱而立,思维似乎停滞了一会儿,呈现出一种迷惑的状态。人们眼瞪着盼他开口,像祈雨的山民一样虔诚。他终于哼哼唧唧地吟道:“吾弟子,我行走了三千里路才到了阴司城,查遍了阎王爷的生死簿,没有于丁绪的名字啊……找遍了满城的鬼魂,没有于丁绪的魂灵……”
你听得很可笑。你想你前世死了就没进阴司城,走了捷路投胎又回了世间了,那生死簿上咋会有你的名字呢?
你随了人群,披着黑绸子一样的夜色又回到了你家老窑,人们又围着鸡冠一样闪动的灯火讨论怎么安置你呢。
“绪儿魂难招回来,肉体又不冷,心口还热着,怎么埋进土里呢?”你文伦叔无有举措地说。
“这人是不能埋的,埋了造孽哟!”春妹眼里又涌出了泪。
小女人一直默思着,待众人说了好多之后她才缓缓地说:“我看在这老窑掌里用砖拱个砖洞,将绪儿壳(音念缺)起来,既可说入了墓,又可当活人侍候。”
你文伦叔说这主意好,就这么办。于族里八举爷谢了世,你文伦叔自然地承替了族长的权威,他说话当然是算数的,众人都诚意或不诚意地附和着。春妹心里很乐意,这样她会常守候你的。你一阵激动,感激小女人为你苦心而思,感激春妹对你一往情笃。
于是你文伦叔和一帮族人开始策划,天明就动了工。两天之后,一座上圆下方的洞式建筑物在老窑掌落成。你的躯体没有入棺,入棺意味着死亡。你的躯体仍是躺在那张板床上被人们一同移入建筑物的。这建筑物于家山弯人叫壳窑,壳窑如同灰色的石兽,阴郁地蹲在阴暗的老窑掌,凝然不动,神态好狞恶。壳窑里呈洞形,坟墓般的死寂。老油灯撑着伞形的灯光,使壳窑洞里呈现出橘黄色的光晕,令人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你的躯体安置停当后,你文伦叔对春妹叮嘱不要烧香纸,烧香纸是为死者焚送的,因为你在人们的印象里还活着,对活人烧香纸是不吉利的。春妹点头说是。
村人忙乎完了,都觉自个儿已回报了你在饥年荒月施舍粮米的恩德,各自散去了。你家院子落潮似的寂静了下来。你小表姨没有回去,她说她伴春妹几日,守候守候你,也帮着收拾一下零乱的家什。
春妹忙着去做饭,叫你小表姨守候你。
你小表姨枯枯地坐在灯旁,灯光自她鼻梁将脸孔明暗分明地分成两半,明朗的那半脸孔上矜持地荡漾着花的妩媚,暗幽的那半则蕴含着蒙眬的娇美。她微垂着美丽的头颅,一双花眼里充满着梦幻般的色彩,直直地望着你表情木呆的脸孔。溘然她丰姿绰约的身子随着一阵忽生的惊喜微微地颤抖起来,她分明是在梦幻里感动了。她款款地走向你的躯体,躬下俏美的身子,双手捧了你的脸孔轻轻地吻了起来。她感到了你口唇粗糙的温馨,她的唇激情洋溢地颤动,仿佛她的心要飞出来。时间在你和她的唇间滑过,滑了许久许久……
你在空间无所事事地游荡着,你是非常的自由者,若风流动一样,飘忽不定。你依着窑壁而立,你小表姨的狂荡举动你看得清清楚楚。在一种什么的传导里,你觉着了你小表姨唇儿送来的百合花的芳香,使你醉得如迷如痴,仿佛是在你和她初吻的梦境里。
你小表姨哭了,泪珠像花叶上的清露,带着梦的冰冷,淋漓了你一脖颈,你感到有无数蚯蚓在你脖颈上爬行,痒痒得难受。
你忆起你和你小表姨、小女人那些一想便无比激动的往事,顿然心里一阵难过,觉得如今一切都很渺茫,一切都虚无缥缈,仿佛时空的感觉都已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