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马夫动作了起来。毛胡的口给一根铁棍撬开,冰凉的马嚼坚硬地勒进了他的嘴里,勒得他的口舌一阵生疼,嘴里发出嗷嗷的吼叫。
一个马夫说:“狗日的还没变成马哩,就学马叫了。”
另一个马夫说:“这会儿便宜了狗日的,等天明了再整治他,用钻子钻他的踝骨,看他再敢来偷马吗!”
马夫的话恍若一团寒气,冷飕飕朝他袭来,使他嶙峋的瘦骨战栗了起来。他无法吐掉嘴边的噩梦,只是梦想着被慈人放走。
天边的亮色像溶溶流泻的烟雾汹涌到他的脚下,又自脚下泛上头顶,他感到他溺于潮涌之中了,快要淹死了。他黝黑的脸孔在晓色里更明显的瘦削了,显现出一种极其痛苦的阴郁;眼神冷漠、呆滞,眸子好像很难眨动,深深地凹进了乌黑的眼窝里。他感到天色很惨淡,冷冷的风挟着马粪味款款地朝他扇来。他怕这个时刻的来临。
两个马夫从很低的土屋里走了出来,毛胡看清了,是一老一少,一瘦一胖。老瘦马夫说:“够驴日的受了,放了去。”小胖马夫说:“我要试一下我这钻子利不?”说着拿了钻子狞恶地朝毛胡笑了一下,笑声把毛胡全部的精力冲毁了,他软软地靠在木桩上,等待着死神的亲吻。
钻头尖按在毛胡的右踝骨上,旋转了几下,毛胡没有尖叫出声就昏了过去。迷昏中他听到一个当官的说:“作孽,放了他!”
待他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墙外草地上……
你心里一阵悚然,和小女人将毛胡扶上炕。毛胡对你说:“绪儿,有一句话我该给你说了,你和我老婆好了几十年,我都清楚,可我没阻挡过你们。当然我也对不住我老婆,她跟我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扔了爹娘,可我没好好待过她。为了她和你堂叔的那事儿,我用枣刺打了她,我不是人。可对你们的事我从没管过,我看你们真的相好。那次她给脚户驮跑了,我没找回来,是你从北山里找回了她,我感激你一辈子。我是个浪子汉,胡浪了一辈子,没给她过下个光景。这时下,我怕活不成了,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你没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点头允诺,心里一阵苦悲,觉得毛胡活得太惨淡了,这样死了也太可怜了。小女人凄凄地哭了,她说:“我对不住你,你不能死……”
你说:“毛胡叔不会死的,你快去给毛胡叔做些吃的。”小女人抹了泪水,下炕去做饭了。
单调、尴尬的风箱声,像老人残破的喘息,在黝黝的黑夜里飘来飘去。毛胡瞑目沉睡了,不断从梦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你枯枯地坐在毛胡身边,有些纳闷,也有些惶惑。你望着毛胡黑黑泛黄的瘦面孔,心里黯然伤痛。你想,饥饿竟然把他逼去偷食马料,遭了钻子钻踝骨的惨烈伤害。这世道,人竟不如牲畜了。你后悔自己为啥不早给他粮呢,叫他受这罪祸呢。你思想着,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小女人做好面糊糊,双手端了碗过来,凄凄地喊毛胡,你觑了一眼小女人,见惶惑、悲哀和恐惧浮满了她的脸孔,使她的面色更苍白了。
毛胡见了面糊,眼睛异样地亮了起来,身子似乎也充足了力量,诚惶诚恐地支撑着胳膊想坐起来。你忙扶了把毛胡,用被子将他拥坐好。毛胡端过碗,不顾了烫热,狠命地狼吞虎咽,发出一声一声的吸食声。你想,在这炎凉而广大的世界间,他奔奔波波地将走完他坎坷的生涯,命运对他太无情了,太残酷了。
老油灯的线捻上结起了一颗硕大的灯花,黑夜的风从窗户纸洞里挤了进来,在灯上摇晃了一下,灯花默然地落了下来,像一只僵死的苍蝇,残惨地卧在灯盘里。你看到灯花的坠落,猝然意识到毛胡命将终结,你不禁黯然伤心了,两颗悲哀的泪珠,沿着双颊滴落下来。小女人也悲戚戚地哭着。突然,古堡上传来长曳曳的野狐的啼叫,叫得好凄厉,惊悸得你和小女人面面相觑起来,可谁都没敢说什么,怕吐出不祥的兆头。
毛胡霍然从半睡的状态里醒来,眼里射出特亮的光芒,那光芒在你和小女人的脸孔上扫描了一下,咧开毛乎乎的大嘴说:“我要走了,你们听神狐唤我哩……我要走了……”
你和小女人都震惊了,惶悚起来。
窑外骤然起了狂风,雨声沥沥,风声里雨滴啪啪地射向窗子,窗户纸给射出一眼一眼孔儿来。你叹了口气说:“真是鬼不走干路。”
鸡叫时,毛胡果真死了,幽魂随着鸡鸣声飘向邈远的阴冥去了。
到了暮春时节,黄风渐弱了下去,天空明净了起来,山野泛出了绿色的气息,在细细的风里,这气息汩汩地流转。
于家山弯的人都分得了你家和你文伦叔家的陈谷子陈糜子,肚皮给撑了起来,心也安了,劲也来了。他们听说你这放粮是八举爷仙逝时的叮嘱,更觉八举爷是神了。于是便有人到祠堂里去给八举爷烧香表,村里人闻风而动,接踵而来,祠堂里挤满了膜拜者,香烟的馥郁味浓浓烈烈地弥漫在祠堂的院落里,流淌了满村子。
你和你文伦叔在塆南村头的土地神庙前用石头鼎立了两口大铁锅,煮了米粥,给路过的饥民舍饭吃。你在路边立了个大牌,上书:于八举举义济民放饭。
饥饿使人的嗅觉器官灵敏发达起来,饥民都嗅到风里传出的食香味,<sub>禾</sub>集到这里来了,干瘦的手里都伸碗来,讨了米粥说不得个谢字,便急不可待地去吸食了。村里来了不少帮忙的人,来维持秩序。小女人也来了,她和你文伦叔的女人各执一柄梨木勺,给饥民们施舍米粥。
土地神庙前像过庙会一样,芸芸饥民吸食米粥的声音很响很亮,汇成一片哗然的声波,在土地庙上空飘来飘去,落在北阳河的水面上,随波逐流了去。你在诸多的话音里很惊诧地听出了两种声音:一种粗糙的如石头,一种尖细的似锋刺。你似乎觉得这两种声音有些异样的稔熟,蓦然醒悟,是你前日夜里在土桥下面听到的那两个声音,循声看去,粗声音是个黑壮的汉子,细声音是个精瘦的汉子。两个汉子虽一肥一瘦,但都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浑身没有一丝饥饿的迹象。你走过去,拍了下两个汉子的肩头说:“兄弟,我叫于丁绪,回家里去坐坐。”两个汉子相觑了一下,都对你点了下头。
你引两个汉子回了家,叫春妹备了酒菜,浪吃浪喝起来,喝到半醉,那粗汉斟了一杯酒,双手向你敬来:“于丁老哥,你是个慈善人,我向你揭明说了,我俩是‘吃大户’的,这世道不抢不劫难活呀!我俩是来探你家家底儿的,探好了,要领大伙来抢劫的。”你听得头上直冒冷汗。那粗汉咽了口唾液又说:“念老哥是个慈善人,给老百姓施舍粥饭,我们就不抢了。为念你我兄弟这点知遇之情,这杯酒你干了。”你的神态骤然活泛了过来,忙接了杯,一咕噜喝了。两个汉子起身拱手说:“兄弟去了,后会有期。”转身醉醺醺地晃走了。
你心里一阵欣喜,又匆匆地来土地神庙前。土地神庙前一阵纷乱,饥民里有呼喊死了人啦,你慌忙近前去看,见死者是一个女人。那女人身子瘦得非常孱弱,脸色发绿,嘴角边挂着一溜粥液,眼睛有一只还没有闭合,仿佛还想寻觅粥食。那女人是仰躺在地上的,烂棉袄折去了半个前襟,大半个胸肚露在外边,饥骨嶙峋,肚皮亮晃晃的,肚里乌绿的肠肝肺都清晰地透了出来,使人毛骨悚然。这女人是饥不知饱了,吃过了量撑死了。你忙叮嘱小女人和你文伦叔的女人,每人只给一碗粥,防止再吃死人。
拐子刘和几个村人将那女人尸体用席子卷了,抬到南沟野地里埋葬去了。
多边形的故事,多角度地呈现在你的眼前。拐子刘去埋那女人去了,了却了这个令人不爽的事儿。你觉身子太困倦,懒洋洋的,想回家睡一会儿。就在你正要离去的时刻,你看见小女人手里的梨木勺激烈地抖动着,她用恶毒无比的目光扫射着一个佝偻者,佝偻者是个黝黑得让人生厌的汉子,黝黑的脸上亮着几块生硬的伤疤,额前的青筋嚣张地凸了起来。他看着小女人,霍地怯怕起来,黝黑的脸膛上飘泛起恐惧之色,佝偻的腰背大幅度地扭曲了起来,手里伸出的碗款款地落在地上,在地上分裂成诸多的片儿,每个片儿都盛着黄亮的阳光。
小女人终于失声喊了出来:“黑祥,你狗日的还没死!……”她将梨木勺抛向黑祥。黑祥确实没有死,那年那次他给你家老狗撵下了崖,掉进了沟底水泽里,跌伤了腰背,命却保全了下来。
黑祥挨了梨木勺一击,头上涂满了米粥,像溢出的脑浆。他没再想什么,扭头颠扑着跑向北阳河,跑上石桥,毫不犹豫地从桥上跳了下去,桥下平静的水面给打破了,溅起了几束浪花。
你和村人赶快打捞,好半天终于捞了上来,黑祥死狗一样地躺在地上,手还有些温热,但鼻孔已没气息了,显然已经气绝了。
拐子刘埋了那女人刚回来,见又死了人,虽嘴里嘟囔着一串怨气,却义不容辞地和几个村人又抬起了黑祥的尸体,向南沟走去。
小女人痴痴地立着,像圣母娘娘的塑像,凄冷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过白白的脸子,在黄黄的地上布下非常复杂的感情……
吃了舍饭的饥民像一群黑鸦饱食之后各自散去了。你望着这些苍老的、幼小的、羸弱的饥民,他们都没有什么感情的表示,木木呆呆地自顾自去了。你摇了摇头,极力驱除心头积蓄的阴霾,抬头望了下天空,天空依旧很蓝,有云,云飞成一群一群的灰鸽子,伤感地打动着你,你感到这人世间的迷茫、苍凉、冷漠。
小女人再没有流泪,流那是悲是喜的泪;她把很凄凉的目光向你投过来,凄凉的目光像蝴蝶的翼子,很轻爽地抚摸着你的脸孔,使你感到她寻求你的慰藉。
你说:“真烦人,事情这么多。这黑祥狗日的是向你来还债,如果他摔死了,就不会有今日伸手向你讨饭,就不会羞愧地无地自容地死在你的眼前。这都是报应。你有什么难过的呢?你应该高兴才是呢。”
小女人说:“我是气愤,我气愤得哭哩。我真不知他还活着,我一见他,我的浑身就抖了,一切都不顾了,都不由我了……”
你说:“你也是的,是谁都气的,不过事情已过了,就再别想了,想那种不悦的事会伤身子的。小姨,我们回吧。”
小女人脸子上颜色溘然间换了,又还原了往日的丰润。她又向你斜觑了一眼,那眼光是异常妩媚的,使你心动了一下,你向她欣欣地回望了一眼。她感到一阵激动,心里像甜甜的潮涌漫了过来,她的心不再干涩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石女从你和小女人身边走了过去,这女人给饥饿弄掉了一身肥肉膘,脸孔上多了松弛的皱巴巴的皮,看上去更苍老、更丑恶、更愚蠢了。石女的脸子拉得长长的,不知是饥不饱食的心忧呢,还是对你和小女人的情形不悦呢?
你仇恨石女。石女在你的眼里就像你的堂叔孔礼那般可恶。那次她通传的你堂叔,你堂叔的幽灵借她的嘴恶毒地骂你,给你招致了前所未有的悲苦和麻烦。你恨这女人,如仇恨你的堂叔一样,真有点势不两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