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馑像黑色的毒菌四处泛散着,人们无法逃遁这场灾难的困扰和死亡的危逼。随着春三月的黄风冷尖尖的号叫,将一种黑色的阴暗和惶恐弥漫于瘠瘦的黄土荒原,山野显现出死人脸色一样的晦暗,北阳河也如病妇般地呻吟着极其难耐的痛苦。
你心里阴郁不安,脸上的愁云难得缓解,你和你文伦叔家虽没有年馑,年馑恐惧的气氛却如一股黑黑的祸水汹涌而来,使你难以安静下来。你去小女人家,你不是去寻性事儿的。在这种时候,人作为一种有意识的高级动物,意识到生存是首要的事,吃喝比什么事都紧要。因此,男女间的事便给淹没了。嫖浪江湖的毛胡说,他前些天到南塬去,路边坐了个美得出奇的女人冲他笑,可他肚子饥得像猫爪儿搔,满脑儿一个吃字,无一丝玩女人的兴儿,他再没看那女人一眼,就低头走了。你是去给小女人送袋米的。毛胡跑外自顾自去了,小院里独留下饥饿的黑影和形容憔悴的小女人。
你刚走近拐子刘家门前,见拐子刘摇晃着黑瘦的身子,用棍子追一条瘦狗,瘦狗跑得蹒跚,拐子刘也追得蹒跚,你忙拦那瘦狗,瘦狗不知是跑累了,还是饿得没劲了,迎你站了下来,瘦细的眼光看你。拐子刘追上来,从瘦狗嘴里夺去了一只死驴蹄子。拐子刘冲你苦苦地笑了一下,提着死驴蹄子回家去了。你呆呆地站在拐子刘家门前,瞧着拐子刘在院墙角用石头三足顶立起了一个黄铜锅儿,燃了柴火煮起了驴蹄子。你听得见黄铜锅儿里冒出的咕嘟声,也嗅到了死驴蹄子散发出来的臭腥味儿。拐子刘边煮边用杀羊刀削着吃,吃得极其认真,也极其有滋味。你感到很痛苦,于是你把提的一袋米送进了拐子刘家,无声无息地去了。拐子刘只顾有滋味地煮吃死驴蹄子,并未发现你留了米袋子。
你怏怏地回到家里,想静静躺一会儿,再去给小女人送米。突然你的傻子堂兄二牛疯疯地闯进来,口角垂着长长的液沫,哇哇地叫:“妈妈的,妈死了,妈死了……”你没多想什么,也没多问什么,匆匆赶到你堂叔家。
你堂叔母桃胡嘴女人确实死了。她毫无声息地躺在灶窝里,手里还捏着几瓣苦杏仁。你堂叔母早晨去挖野菜根,从黄鼠洞里掏出了半升苦杏核,她喜得发狂,肚里的饥肠如蛇一样骚动了起来。她急匆匆地回了家,砸了苦杏核,将苦杏仁煮在锅里。饥饿难耐,她顾不了熟不熟,也顾不了苦不苦,便边煮边吃,待一粒一粒吃得所剩无几的时候,她便软软地躺倒在灶窝了,冷清清结束了残惨的生命运行。
你面对死亡的风景,心就麻慌慌地乱动开了。你想起那个凄惶的传说,传说北阳镇上有卖人肉包子的,说得很真切,说有人亲眼见的,见吃者吐出了半个娃儿脚趾头,趾甲还在上面完好无缺呢。还传说毛胡在北阳镇抢了卖馍的一个烧饼,边跑边吃,被人家赶上了,他忙将那个吃得残缺如瘦月的半个饼子投进了街傍一堆牛屎里。气得卖主狠狠在他嘴上打了一巴掌,他毛乎乎的嘴巴滚出了一豆一豆的血粒子。他没顾嘴巴的疼痛,忙从牛屎堆里捡起那块残饼,在衣襟上擦了几下牛屎,又狼吞了起来。
你再没去小女人家,你改道去了你文伦叔家。你走得晕晕眩眩,两眼沉沉的,死亡的黑影如惨凄凄的黑雾在你眼里云涌。你狠狠地揉了眼睛,想极力从眼里揉出那些阴霾。你睁眼仰望,见远处的山岭荒秃秃的,蒙在茫茫的黄雾里,天上的日头惨惨得白,像贫血人的脸子。
你怏怏地走了没多远,给一种景象骇得如痴如呆了。你眼前的黄土路上倒躺着一个乞食者,乡里人叫讨饭的叫花子。死者不足三十岁,头颅上乱蓬蓬地生长着黑褐色的头发,给你的印象像一冢荒坟。他的脸孔白得透亮,仿佛能透露出皮下的一切;瘦细如鹤的长脖,有骨无肉了。他是仰躺在地上,一条腿伸得直直的,一条腿半弯曲着;左臂弯上还挎着讨饭的柳条篮子,右手握着一根打狗棍。
你凄凄地思想,这老弟好惨哟,死了还不舍讨饭的篮子和打狗棍,在阴城里还要当乞食鬼吗?
你的脸色更加憔悴起来,萎靡和忧伤锁上了你的眼眉,使你觉着这春日也懒洋洋的样子,没有一丝能鼓人振奋的生气。你来到你文伦叔家,你文伦叔也在寂寞地犯着愁。他对你说:“绪子,虽然我们两家没有年馑,但这年馑的灾祸能使我们安稳吗?饥民到处抢粮劫舍,我们能例外吗?”
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有吃的怕也吃不安的,闹不好会伤身丧命的。”
你说后半句的时候,你见你文伦叔脸色骤然阴暗了一下,额上的皱纹更深刻了。
你沉沉地思谋了许久,说:“文伦叔,你还记得我八举爷临终的叮嘱吗?他说会遭年馑的,遭了年馑要我们舍饭救济灾民。”
你文伦叔说:“怎不记得,只是不知咋舍法?”
你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家还有十多石陈谷子,先给村里各户分些,好叫村里人安生了,来卫护我们,然后再在村头设锅煮粥,救济过路饥民。”
你文伦叔的脸色明朗了起来,他说:“这样好。我家也有十来石陈糜子,我都拿出来。”
夜已浅睡了。
村子里已寂无声息,只有远处的犬吠声有气无力地发作几下,怕是争食死人的尸骨而发作的。狗们也瘦得弱弱的了。
你扛了一瓦罐麦面粉,是去给小女人送的。你高高低低地在夜间行走,觉得这人生坎坷好多哟。
暗夜里,古堡又无言地横在你的面前,一副狞恶的姿态,狰狞地向你挑衅着。你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女鬼,浑身一阵悚然,头上冒出一股冷汗来。你思忖那女鬼阴魂早给燕法师除灭了,眼前仿佛有白骨燃烧的绿色火光闪烁。
你刚走近塆北的土桥,一阵杂沓的跫音在沉寂的夜里自前面很响亮地走近,你的脑子机警地活跃了一下,你怕碰了恶人,在这饥可食人的年头,面被抢了不关要紧,怕人给伤了。你慌张地跳下土桥,躲在土桥下。你向土桥下跳的时候,瓦罐里的面颠扑了出来,落了你满头满肩,像一层严酷的白霜,给你生命涂抹了老朽的苍白。
你躲在土桥下,倾听土桥上传来渐近渐重的跫音,也有在夜空里浮荡的人语。一个粗糙如石的声音说:“这里是于家山弯。于家山弯有个于丁绪,你知道吗?这人福大命大,驴蹄子给剜出了先人留下的一黑老缸银子,因福得祸,土匪余疯子为索要银子要不得,就用马刀砍了于丁绪的头。可日怪得很,于丁绪将砍掉的头又安上了,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这狗日的粮多得很……”
一个尖锐的嗓门说:“那咱们明日把放粮的地方看好,明晚给抢了……”
跫音从土桥上沉沉地踏过,你觉得仿佛是踩着你的脑壳走过去的。跫音和话声渐远渐隐了,模糊在黑魆魆的夜气里。可这些跫音和话语像蓄在了你的脑里,不时地发作,使你惶恐。
你到了小女人家。小女人泥塑一般地坐在炕上,守着孤独的灯光。黑暗的夜色从四周涌过来,把老油灯的光亮挤压得很小。光亮像脂粉一样抹了小女人满脸,使她有些憔悴的面孔亮出迷人的光彩,光彩能勾人心魂。小女人虽有了相当的年纪,但她显得很年轻,风韵没有丝毫的减退。你想她是个开不败的花呀,永不会凋落的。你常听她唱曲儿:
红瓤子西瓜黑籽儿多,
妹子是花永不落。
胭脂盒盒粉罐罐,
妹是哥哥的命蛋蛋……
你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小女人见是你,神情平淡地看了你一眼,身子悄悄地向后歪了一下,但在你的眼里,她的形象并没有扭曲,她的长相更秀美了。从她的平静祥和的神态里看不出年馑的惶恐。
你在案上搁了瓦罐,说:“小姨,我给你拿了面。”
她默然坐在灯光里,没说什么,似乎没有听到你说什么。
你揭开锅盖,锅里冒出菜叶的苦汁味儿,你心里一阵酸涩。你说:“你就吃这吗?”
她说:“素汤素菜,清肠寡肚,好自安生。”
你说:“这些日子,我心里慌,事儿太多,没有来看你,你受苦了。”
她很淡地笑了一下:“啥时候了还有心看女人,况且我有啥值得看的。”
你听着她平淡里有刺儿的话,思想她吃这苦涩的菜叶咋还没失姿色呢?这是天质吧。
她停止了说话,平淡的神态里微露出淡漠的忧郁,继而缄默起来,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使你尴尬而惶惑。
溘然,你听见一阵狂如野马的黄风,从窑崖顶跳下院里,在黑魆魆的院里旋转了一下,跃过墙头,咆哮着不知朝哪里奔驰而去了。风过之后,你和她都从窗口看见有一盏移动的火光在夜色里晃着,犹如幽幽的鬼火,令人寒栗起来,你觉得这黑黑的世间一切都很渺茫,仿佛置身于虚无缥缈之境,时空的感觉不复存在了。你瞧她时,见她的神态仍很娴静,好像这鬼火一样的火光没有映及她的心灵,或者说她是三圣庙里的美丽塑像,不能感应外界的动静。
突然,这灯光好像一下跳进了她的视线,使她机警起来,她对你说:“绪子,这怕是……”她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口又缄封了。
火光昏黄微小,一刻一刻地渐大起来,一点一点地走近,随之传来了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脚步声是颠颠荡荡的,是瘸子的脚步声。小女人敏感地从那脚步里觉到了什么,对你说:“像是毛胡回来了。”
毛胡回来了。毛胡拄着一根枣木棍,撑着一盏破灯笼,是从门外倒进来的。毛胡一条腿折了,是靠枣木棍撑扶着拐回来的,满身斑斑驳驳的血迹。
毛胡在宁州城里乞食,他在盲目的流窜中,意外地发现了军队的马圈。他贼眼亮亮地视察了马圈四周的景况,马圈后院的墙角在他眼里明亮地映出一豁洞口,他喜得惊呼。夜里,他匍匐在漆黑沉重的夜色里,钻进墙洞,蹿进了马圈。马圈幽暗漆黑,辨不清马的形体和数目,只听得马嚼食豌豆的咯嘣声汇成沉雷一样的轰鸣。这声音对毛胡的诱惑力强烈极了,他嗅不到马粪的污臭,鼻里钻进一股豌豆的醇香味,冲击得他的肠肚里发出了咕里咕噜的回响。他忙将一只黑手伸进马槽,摸出几颗豌豆嚼食起来,豌豆在他嘴里同样发出清清脆脆的咯嘣声,或者说他的咯嘣声比马们的咯嘣声要响要甜得多。
他边摸食豌豆边辨看马,灰骡马的眼睛很大很亮。他猝然发现他在灰骡马眼睛里,他的样子败坏出狼狈的景象,他有些害怕了。灰骡马朝他喷了个很响的喷嚏,喷嚏的气流坚硬地射在他的脸上,几乎将他冲倒在地上。他很恼火,想揍一顿灰骡马,但他是来偷马料的。他的黑手又伸进了马槽,突然他感到不可明辨的打击物沉重地落在了他的腿上,他在一阵刺骨的疼痛中昏迷了过去。
蒙眬中,他觉得他的胸肋骨是被缚着的,睁眼再一细辨,他是被捆绑在马圈外的一根木桩上。
“是个盗马贼,狗日的胆子不小,敢来偷军队的马。”
“给狗日的戴上马嚼子,叫狗日的来世变个马,让咱再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