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揭了两轮牌,你小表姨蓉儿用她细长的眼偷视了一下你的牌,见你二条单调将,忙推出一张二条说:“给你!”你高兴地说:“我又胡了!”你小表姨得意忘形地说:“哟,我无意打了张牌,怎成了龙凤呈祥!”气恼的小女人眉毛儿竖了起来。
假凤凰老眼昏花,只顾了手里牌,你和蓉儿和小女人的三角情斗她是未觉察的,嘴里只嘟嚷着:“绪儿这娃手气好!绪儿这娃手气好!”
你母亲端来了酒菜,这牌自然停了,四家输了三家,唯你赢了大把票子,都是过年的压岁钱,新展展的。蓉儿和小女人输得如意你也从心里感激她们,只是假凤凰不明其中的事理,也不感到蹊跷,输得懵懵懂懂。
饮酒食菜间,你的小表姨蓉儿和毛胡的小女人对你都表现了极大的热情,各自心情又都很复杂,唯有假凤凰自斟自饮得自觉,很肥的嘴角流着油腻和酒迹。她懒得掏下手绢,只用手袖揩拭,后来则懒得去揩了。酒饮多了,假凤凰的话渐多起来,说得嘴角油渍乱溅。她问你和蓉儿和小女人:“娃们,听说过宁州二奇吗?”不待你们回答,她又得意非常地说:“一奇是:宁州有个大铜钟,把天扣住还嫌松。那钟大得很,你们娃们没见过,我是见得次数多了。”她很得意,又说:“二奇是:宁州有个金人冢,把天顶得咯铮铮。”金人冢你当然是见过的,她也再未向你卖弄一番。
假凤凰带了几分醉意,干脆放了筷子什么也不吃了,只是拿了酒盅晃来晃去,酒滴儿白珠似的洒落在她的膝腿上,裤上湿了一大片。她说:“宁州有四大名人:高贡王贡雷天顺,于氏八举第一名。”她喝了盅酒,伸展了下肥胖的脖子说:“八举爷、高贡、王贡都有文名;雷天顺没文名,可力气饭量大得出奇。九顷 是他一人用镢头开荒挖出来的。一次他给他娘说:‘妈,明日我叫了十个人给咱家开荒,你和我女人把饭送来。’第二天中午,他娘担了两笼馍,他女人担了两桶面条,来到地头一看,见他一人,他娘气得大骂:‘哎哟,我的碎先人,你害死老娘了,做这么多饭,你一个吃得完吗?’雷天顺说:‘娘,别怕,我吃完哩。’说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气儿吃完了两笼馍两桶面条儿。他娘哭了,他娘哭着说:‘哎,我娃往日饥着哩,我娃饭量大呀!’”
这故事的情景有着神话的玄乎和魅力,强烈地感染着你和你的小表姨,还有毛胡的小女人,听了,你们都睁着惊异的眼睛互视了好一会儿,都唏嘘惊叹起来。
假凤凰也给你们的情绪鼓舞了,仰脖喝了盅酒,用衣袖拭了下眼泪和嘴巴上的酒迹,很富有滑稽情调地谝开了:“九顷 ,你们娃们去过吗?离咱于家 十里路,平展展的川,九百多亩呀,是雷天顺一人用镢头开荒挖出的,前多年雷天顺常吆叫驴去定边驮盐,一次在山道上和一帮定边客的骡子队碰了头,定边客人多势众,吆喝着叫雷天顺把驴拦回头给他们让路。雷天顺不慌不忙,一撸袖子抱起了驮着盐驮子的黑叫驴,放上了多半人高的捡畔。雷天顺双手叉在腰里,喊着定边客过道。哎哟,天爷,这天爷劲大得很,吓得定边客全都跪在地上求爷饶命……”
你和你的小表姨、小女人,都听得出神入化,觉得这故事无比美妙无比诱人,雷天顺这人物陡然如毛胡说书里的薛仁贵一般英雄,一般力大无穷,简直有九牛二虎之力,使你们惊叹不已。假凤凰又仰脖喝了盅酒,闭了眼目和嘴巴,如佛似的静坐着,故事好像就此中断,你急切切地催促:“以后咋了?快说嘛。”
假凤凰睁开了眼目,使出一股神秘的眼神,使得四周的景物都显出一种诡秘的魅力。她说:“咋了?定边客敢过吗?忙把他们的骡子队吆进路边的野地里,给人家雷天顺让了道,叫人家过去了,才胆怯怯地吆着骡子走了。”
你听这个故事也就此完了,但兴趣未减,又问:“他还有啥故事吗?”
假凤凰酒足饭饱,话兴儿也尽了,觉着身子有些慵困,起身下炕说:“不说了,今日蛮女要来,我好想外孙,回去看她母子来了嘛。”肥大的屁股压得裤子皱皱巴巴,她用手展了展,摇摆着去了。
暮色顺着崖畔漂流而下,一切都显得黯然。你母亲和鲁四姑奶从厨屋窑里来到老窑里,问你们吃好了没,你们无可作假地说吃好了。还未待鲁四姑奶上炕,毛胡的小女人对你母亲说:“嫂子,天黑了,我得回去,今日毛胡出门去了,留我一人,那院里好古怕,夜里常听见啥怪物叫哩,叫绪儿给我今日晚上作伴去。”你自觉高兴得很,双眼瞅你母亲怎的回答。你母亲说:“叫蓉儿也去嘛。”小女人说:“老姑年岁大了,身子又不好,还是叫蓉儿伺侯老姑。”蓉儿一脸很复杂的表情说:“绪儿去就行了,去那多人干啥?”你似乎听出你小表姨话里有别种味儿,犹豫地望着她。你因此而感到沉重的彷徨,无法同时属于两个女人的垂爱。这时,小女人超然地直率,拉起你的手,从你母亲和你小表姨有些惊异的目光中走出,走在冬日冷色调的暮昏里。
你小表姨自觉留她孤独的身影儿,坐在生硬的炕上,无意和你母亲说话,也不搭理鲁四姑奶。鲁四姑奶像个木物,躺在炕里无声无息地睡了,你母亲收拾了一会儿窑里的桌具,到隔壁窑里陪你父亲晚息去了。
冬夜在一瞬间降临,冷冷黑黑。你的小表姨蓉儿沉溺于一种强烈的无法估量的痛苦中,泪水潸潸地在脸上奔走,润泽得脸颊上闪烁着白白亮光。在她感情匮乏的这刻里,一种妒火燎燎地烧起,她望着黑夜,她仇恶黑夜,她盼望黑夜崩溃,盼望报复的心理在暗夜里滋生着阴谋与恶毒……
暮色冷冷的村野里,毛胡的小女人拉着你的手匆匆而行。小女人的手是个能说话的东西,向你倾吐着使你惊喜不已的爱恋,你的骚动的色胆被它前所未有地调动起来,在一条拐角的墙下,你旁若无人地抱住了小女人的腰肢,小女人也失态地搂住了你的腰,和你狂吻了起来。你像一头小狮,凶猛异常地吻她,鼻里嘴里喷出火燎一样的气息,小女人若狂若疯地吻你,浑身散发出若兰花一样醉人的馨气。夜的黑色庇护下,生与死、爱与恨、笑与哭、幸福与痛苦,一切都溺化在如痴如醉的一吻之中了。
你们的吻进行了久久,突然戛然而止,你和她都清晰地听见有夜归人的足音在前边的道儿上响起,小女人说:“快走,有狼哩。”你听出这话不是吓人,是说给那足音人听的。
进了毛胡家窑里,小女人燃起了老油灯,窑里便塞满了昏昏黄黄的光晕,似乎有一种放荡的性感。小女人关了门,和你都上了炕。小女人猛地抱住你,和你倒在炕上,你爬在她的肚腹上,狂狂地吻她,弄乱了她的头发,你慢慢地吻她面颊,吻她眼睛,吻她鼻翼,吻她下巴,吻得她痛快地难受,她呻吟着、哭泣着,她猛然翻起身来说:“脱了睡吧,光身儿才美哩。”你和她都剥葱似的脱了衣服,急不可待的性欲唆使,你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压倒了小女人,你和她都沉迷和堕落于能溶化一切的大潮里,一种难以言诉的快感,使她半呻吟半哭泣地说:“我要死去的,不再活了……”你不知说什么……
你心里充盈着一种明朗愉悦之感,眼里闪着清新的光泽,从很干冷的村道上回到你的家,你充分地想象着你小表姨怎样地粲然一笑,来迎你的归来。你匆匆地走进了老窑,却见你的小表姨还无声无息地睡觉,枕上有一片潮湿的泪痕和凄冷的梦影。你茫然无措了,痴呆地瞧了她老大会儿,你轻轻唤了她两声,她寂寞地睁开眼毫无表情地看了下你,神色不动地又睡去了。
鲁四姑奶弯着腰走过来,对你说:“你小表姨不知咋病了,我刚用水碗筷儿给送了邪,叫她多睡会儿。”
你心里很苦,你不敢低下头颅,怕泪从眼里滚出,你微微昂扬起头,迷蒙的目光向窑顶的某处飘去,然后飘散开去。不管你怎么地抑制,清冷的泪还是漫不经心地流了下来。后来你又泪眼去看你小表姨,见她微微眯着细长且秀美的眼目,仿佛充满梦的柔情,归于一片安谧恬静,超脱于尘世的美妙意境。你猜想她一定在梦里和你在某种绝美的风景里,用一种近乎细语的柔柔声调谈叙着美好的主题。你陷入了梦想的界域。
过了很久,不白不黄的日光已经落满了院子,雀子晨间的啁啾早早地消失了,冬日有了点暖意。乡鼓从远近的村落里骤然响起,是闹社火的声音。你小表姨才从梦里怏怏地醒过来,懒懒的样子,一脸半是麻醉半是悲伤的神情。她很冷漠地看了你一眼,似乎无关痛痒,或者毫无关系。这使你沮丧极了,悚惧不安起来,时间在尴尬难耐的氛围中消逝着……
她终于启开了缄默的口,问你:“啥时回来的?”
“很早回来的,回来时你还在做梦着呢。”你含哭地回答,而且纯粹是献殷勤的样子。
“我的梦是很坏的,梦见我死了,无法再活过来,我哭着,不知谁说我的哭是鬼泣呢,我怕要死的。”
你忙说:“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梦毕竟是梦嘛,我也常梦见死的。听我妈说梦见死是长寿哩,小姨,你一定会长寿的。”
你小表姨凄然地说:“人活着是受苦受罪哩,死了才是脱孽了,长寿就是多罪孽呀。”
你说:“不管怎的,人总想活着,人死前都很恋世的。”
“我才不呢,我是想死的,要不是看你姑奶可怜,我早死了。我是死过一次了,怕是罪孽没满,又活过来了。你堂叔说我是从墓坑里爬出的妖鬼,他说对了,我是妖鬼,我是死不甘心的妖鬼。你今后再别理我了,看你中了邪了。”
你不禁伤悲起来,一头扑到你小表姨的怀里,哭着说:“小姨,我不能离开你,你不是鬼,你是人。你就是鬼,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你小表姨说:“你昨夜不是离我去了吗?那个美人伴着你,还要我干啥?”你彻底地觉得了你小表姨强烈的醋味儿。
门外响起了老狗狺狺的吠叫,于是也传来了毛胡小女人和你母亲的说笑声。你小表姨骂了声骚狐精。你忙落枕装睡觉了。
小女人和你母亲进了老窑。小女人见你睡觉,说:“大白天咋又睡了?”
你小表姨饶有意味地说:“不知昨晚干什么来着,今日早一回来就倒上睡了。”
你的感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你蒙眼也觉出毛胡小女人脸颊上飞起一片绯红。小女人其实很安详,她不紧不慢地说:“绪儿爱听故事,缠我讲了一夜故事。”
你小表姨说:“哟,看不出你还是个故事罐儿。”小女人知道她是挑衅,也不示弱:“你墓坑里爬出来又人模人样了,这才是今古奇观的故事呢。”
你小表姨脸上愀然变色,说:“听人说你听房听死了,又给毛胡弄活来,这才是今古奇观呢。”
你母亲忙端了油果说:“来,吃果儿,说那些闲话有啥意思哩。”
这时,你父亲丁老憨从外面回来了,对你母亲说:“八举爷给绪儿说了媳妇,是雷天顺的小女儿。八举爷叫我问你拿主意。”你母亲说:“八举爷说啥能有错,就让他老定事去。”
一时间,你的小表姨蓉儿和毛胡小女人都没了好斗的锋芒,脸孔上演变着莫可言状的凄凉悲哀的云翳。你仍眯着眼睛,想象着那女儿的模样,似乎她像你小表姨,忽间又像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