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沉静与深刻在你童稚且成熟的心灵思念有关修桥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以各自阴晴的形态在骚动与轰动中创造了修桥的故事的奇趣。
在祈祭河神,破土动工的那天,八举爷领人在石砭崖上掘挖上面的黄土,突然一件奇异得令人瞠目的事件在镢头下发生了———在黄土层里挖出了一个大脑状或若牛的胃包状的不知是植物还是动物的东西,谁也没见过的东西。你和你的小表姨蓉儿因你堂叔引起不愉快的事情怏怏地回了家。关于这怪物的消息,以一种轰动的形式很神速地传遍了村子,轰及了你的感知范围。你蹦下了河湾,在一堆惊悚的目光下,目睹了这个怪物。
你以一种历尽沧桑、览尽人间奇物、经见丰富的口气说:“这怪物我是见过的,叫太岁,是一种神灵。前世里,我们大杨庄修庙时挖出过的。”
围观的人都唏嘘了一下。
你说:“人常说,太岁头上不敢动土。今日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八举爷说:“这东西《宁州志》卷外篇中罕物奇事里有过记载。这确是神灵,毁不得,毁了要遭劫难的。快,挖出来埋在庙院门前的荒沟里,焚香烧纸,让神灵安生。”
于是众人忙遵照八举爷的吩咐,在荒沟里小心翼翼地掩埋了那怪物,并很隆重地焚香烧纸祭奠了一番。人们心里惶悚,怕有什么灾难降临,因此祭奠时都很虔诚。
这些虔诚和惶恐都不属于你堂叔的儿子里排行老二的二牛。二牛傻着呢,人都呼他瓜二牛。世界上傻子是胆子最大的,可谓胆大包天,玉皇爷的眼珠都敢剜着吃。翌日清早,村里人到泉子里去挑水,惊异地发现瓜二牛在荒火堆里烧着太岁,太岁那物从火里蹦跳了出来,瓜二牛嘻笑着又将太岁抓住扔入火堆里,这样反复了几次,太岁渐次死了。烧了半生,瓜二牛就抓了起来吃,一口咬得血水淋漓,吓得看的人毛骨悚然。
有人传说开,说瓜二牛闯了天祸,修桥必定要出事。
八举爷说:“瓜二牛头顶青天,神是不会怪罪他的。瓜子于世,坦坦荡荡,无所喜求,无所畏惧,神鬼怯他三分,茫茫然,懵懂懂,天下任尔游之。修桥乃替天修道,人行鬼行神行,神岂能怪罪斯民乎?”
众人听了八举爷一番教化,也就渐而心气平静了下来,掘土凿石去了。
瓜二牛是你堂叔最不体面的害物,说给他丢尽了脸面,常无端地打他咒他,只碍得你堂叔母桃胡嘴女人的阻拦和吵闹。他毕竟是她心头掉下的肉呀!她不怜悯二牛世上还有母爱的阳光吗?
瓜二牛是个天生的奇物,大雪天一丝不挂连个战儿都不打,桃胡嘴女人拉住给穿上新棉衣,他都要跑到外面,把衣服撕成片儿穿上,身上又要系些草绳,挂些鸡毛之类的秽物,像个云游四海的叫花浪子。
瓜二牛见啥捡着吃啥,葱胡蒜皮全往嘴里塞。野化恶食生活铸造了他肠胃奇迹般的功能。一次桃胡嘴女人去了娘家,你堂叔便生了药死瓜二牛的毒恶念头,拿了半瓶毒药,说是酒,哄着瓜二牛喝。瓜二牛把瓶子口塞在嘴上,咕嘟嘟一饮而尽了。
你堂叔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害物会怎么死掉,好除了他的心病。瓜二牛喝完了毒液,吧唧着嘴无一事儿地去了。你堂叔尾随着他,想看他怎样地倒下去,可见瓜二牛仍然如常,并无丝毫中毒的迹象。瓜二牛在野地里屙了泡屎,屎里冒出阴险的白气。
一只野狗跑进野地,吃了瓜二牛屙的屎,一步未走就倒在野地里死了。你堂叔于孔礼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真是瓜子头顶有青天哩!”
石崖是压在山下的一部厚厚的地质学。要采下层的麻石,必得取掉上层的青板石。石工用镐叮叮当当挖了数日,进程极慢。石工头儿石老五说要用火药炸,便自制火药,配方是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熬制好了,这天要放第一声炮。第一声炮在人们的心目中像开春第一声雷,能震撼人的心呢。来河滩远远观看的人若一片云,嘈嘈杂杂如一窝蜂。盼望这炮声带着轰轰烈烈的福音和灿烂的景观和他们的心一起共鸣。
石老五在石崖上装好药,点了药捻,飞快地跳下石崖跑远了。人们的目光都如火光燃烧着药捻,药捻噗噗地迅速燃烧着。突然从南沟走出瓜二牛和几个半大小子,人们惊呼:“放炮啦,快跑开!”话音未落,炮声骤起,炮声轰地冲天而起,天空开出一朵硕大无比的蘑菇云。人们呼号着向石崖跑去,不见那几个小子,忙刨忙挖起来。刨出来两具尸体,两个受了大伤的幸存者。唯独瓜二牛从土堆里爬了出来,摇了摇头,浑身完好,没什么事儿地去了。人们惊呼了出来:“啊,真是瓜子命长!”
死者的老爹老娘哭天喊地地跑来了,抱住残缺的尸体,老爹边哭边说:“啊啊,老天爷,该死的不叫死,不该死的叫死了。啊呀!不起老天爷!”老娘边哭边说:“哎嗨嗨!老天爷咋不睁眼,麻绳着细处断呀!……”
你堂叔听出味儿了,这该死的是他的瓜儿子,这麻绳粗处是他有五个儿子,有五个儿子就该死吗?你堂叔怒了,怒不可遏地骂道:“哭求哩,你前世里亏了人造了孽,今世里还想有儿子!回到三圣庙烧香去,咒人家娃啥哩,越咒越活得旺哩!”
旺白的日光里,蝉鸣不厌其烦地从如盖的树阴间释放出来,残酷地折磨着心已烦透的八举爷。八举爷的脸色沉郁而缄默,身子愈显得瘦弱且极度疲惫,需要好生睡一觉儿,可对于这骤鸣不竭的蝉声,他无能为力。
八举爷悲苦非常,修桥出师不利,炸死了两个人,修桥筹金大半付了人命费,剩余无几,眼下修桥缺短了付金,只得待停了工。残酷的命运使他不惜动用一切,失败者的领地依然生长希冀。八举爷苦思冥想之后,只得狠下心,跪在祖先牌位下,哀哀乞求:“祖上恕吾辈无能,不能义举于民,为完造此桥,弘扬祖德,造福一方,我只好搬迁祖坟,卖掉祖地了……”
八举爷要迁祖坟卖掉祖地的消息,使于家 的大小人等都不安了起来,想法和说法复杂而又纷乱,当然又要牵前扯后。
———八举爷还要修桥?看来孔礼说那个蓉儿是从墓坑里爬出的鬼怪,开典那天给她妖气冲了,犯了河神,才出了这大乱子,再修桥,兴许还有更大灾祸哩。
———八成是孔礼家的瓜二牛烧吃了太岁动了煞,闹下这灾儿。再修桥,怕要闯天祸哩。
———那就先把蓉儿和二牛投了河,平息了神怒再修桥。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蓉儿和二牛的罪过呢?如果搞错了,误杀人命,神灵也是要降罪惩罚的。
…………
众说纷纭,但都于八举爷思想无关,这些奇谈,开始在时间里风化。
你却在这个时候来了。来时头颅高扬,意气轩昂,如掷金石一般给八举爷搁下一大包银元,说是修桥的义捐。你的这个义举无疑是一种伟大的导向,鸽翼一般地启动了八举爷的思想。于是八举爷书写了修桥义捐告文,张贴在村塾外大路边的老槐树上,吸引了村人诸多的目光。
在繁荣的阳光下,一种思想又一次升华。村人都怀着一种义举于天下的感动,纷纷送来数额不等的捐款,足够八举爷修桥费用了。八举爷的祖坟未迁,地也再没卖,这使八举爷太感谢你了。其实这义捐的主意是你母亲提议与你父亲谋划了的。你母亲给你父亲说:“绪儿慢慢大了,要让他在族里硬邦邦地站住脚,就要让他在族里人面前做些有道义的事。我看八举爷修桥有了难,叫绪儿以他的名义去给义捐,一定会在族里引起轰动的。”你父亲也不知是对你母亲的唯命是从,还是他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特别你虽续两姓,但族里有孔礼等人一再排挤。这样好叫族里人都对你有个好印象,将来在族里体面地为人。他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就叫绪儿拿钱去,说主意是他出的。”
你就这样给你父亲抬举到村人前面,很是轰动性地表演了一下,表演了你年少而智谋超人义气非凡的辉煌一幕,在族人的瞳孔里你是于氏户族的骄傲和荣耀。八举爷说:“绪儿是个神童,聪慧过人,动义非凡,是于氏后裔卓越的人才。”罗先生把你作为楷模,在学生里夸赞表颂了不止一次。你成了人们心目里的圣哲。
一日,于家 来了两个陌生人,声称是戴铁帽子的和驴骑人的。两人来意:一则为修桥义捐,再则感谢救命恩人于丁绪。两人将两包银两放在八举爷面前,给你叩了两个响头,转身去了。村人都惊疑起来。有人说:“这世上咋有这奇事,绪儿不是说是他做梦吗,怎么今日来了真人?”有人便问你:“绪儿,咋的?梦里人咋会成真?”你懵懵懂懂地摇头,也疑惑不清。八举爷说:“仙人会从梦里走向现实,是一种神与物的感应。绪儿是个小神童。”八举爷一半迷信一半科学地也弄得含混不清,但村人对八举爷是信而成迷的,也就信了八举爷的话,以为你真的是小神童。可你堂叔却不信,他还说你是鬼呢!人乎神乎鬼乎,谁能说清界定的线儿,荒诞在真实的季节里生长繁荣,真实在荒诞的时光里扭曲变形。
夜里,你躺在生长梦的黄土炕上,还未待梦从你身旁悄悄散开,你听见窗外猫和狗侃侃谈话的声音。
猫是坐在空荡荡的窗台上的,如虎踞的姿态,威武傲岸,眼里转动着绿莹莹的光芒。狗呢,蜷卧在窗外烟囱下,呈现“C”形之态。狗耳贴着地皮,是从地面震动的传导来听察动静的。狗听见猫唤它,便扬起脑壳看猫。
猫和狗的谈话,不拘一格,直截了当,没有任何丝微的拐角转弯,坦然地进行一种答辩式的话局。它们是以人化语言而谈的。
猫说:“老黑,昨夜里你乱叫什么?不像是在咬贼娃,像是一种友好象征性的呼唤。”
狗说:“嗨,老黧,我眼睛夜里能看见神鬼哩,昨晚少东家孔生回来,我受过他喂养,咱总不能忘人水米之恩呀!我是向他打招呼哩。”
猫说:“哎,你好心忠,真是人不如狗呀!孔生在世时,孔礼见孔生有学问,想必会做官的,把孔生亲得敬得比他老子还紧要。孔生一谢世,这家伙贼心好大,奸其妻害其子,还想吞占人家家财。”
你心剧烈地震颤了,猫的言辞证实了你堂叔真的奸污了你母亲。你心里痛骂你的堂叔:于孔礼,你行奸有猫的证词,铁证如山,你还有何抵赖!我和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狗说:“孔生给我说,他在一定时候要报仇的,他要慢慢地掐死孔礼,叫他吃不下喝不下,吃的喝的都要吐出来,让他慢慢地饿死。”
猫说:“这我相信,这是报应。”
你心里一阵激动,你很感激你这个父亲虽已冥冥而去,却不忘为你母子报仇。
猫转了话题:“今日晚,河滩里野狐叫唤,声音长曳曳的,好烦人,你咋不去赶?”
狗说:“哎,现今世道闲事少管,管多了,就成了坏熊。所以街道里杀人都没人管。譬如过去人都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现在老鼠大摇大摆地过街,你们猫都不管。”
猫说:“不管,主人照样供给我们大鱼大肉,何乐而不为呢,为啥去费那力气。”
……
猫和狗的侃谈不休止地进行,倒使你心烦起来,你想拽了被子掩住头,掩去这些古今人间凡事的猫狗之见。
忽然你听猫说:“哎,咱们主子捐了那么多钱修桥,到头碑上连名都要给人抹去。”
狗问:“你咋知道这未来之事?”
猫说:“我学过《周易》,能卜卦,早知世事一百年。”
狗说:“奇了。那你卜一下咱主子的前程。”
猫说:“不卜便知:一树分两杈,树杈相交错,树欲静而风不止。”
你若听天书,似懂非懂。
窗外,骤起一阵黑风,将猫狗的侃谈曳去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