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去别的医院看医生,每次情况都差不多,先是检查耳朵,然后是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又是检查又是化验,折腾过了,最后的诊断结果:没有发现器官性病变,可能是精神因素造成。
再后来,我又到中医院看老中医,开回来半麻袋草药,吃得我浑身上下都是中药味儿。可还是没什么用,一到深夜我耳朵里面还是会响起那个令人不安的小孩子的哭泣声,害得我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
那天,畅河从喀纳斯回来,开车过来拉我出去吃饭。他一见我,就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兄弟啊,你是不是喝酒喝伤了?脸白得跟日本艺妓似的。”
“喝什么酒啊。我刚刚把胡子刮了一下。”我摸摸自己的脸。
“真的,白得有点儿不正常,你自己没发现吗?”
“没觉得。你坐吧。”我给他指了指沙发,“我这段时间一直失眠。”
“失眠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看过医生吗?”他走过去坐到沙发上,问我。
“看过,没用。你先坐一下,我把衣服换了。”我走到卧室里去。
“明天我带你去军区总医院看看吧,我认识那儿的医生。”
“不用。”我隔着门冲客厅那边大声说,“喀纳斯那边怎么样?”
“你指什么?”他反问道。
“克孜老人他们。”
“都挺好。”
“游客多吗,最近?”我换好衣服出来,从桌子上拿起手机装进裤子口袋里,“有没有人看到‘湖怪’什么的?”
“游客比去年多。”他正翻看茶几上的一本书,头也没抬,随口说道。
之前我就发现,畅河对喀纳斯“湖怪”之类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很热心,也很少跟人讨论这件事情。按说,他和他的公司是喀纳斯“湖怪”的直接受益者,很多游客都是冲“湖怪”去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细问过。
“对了,那个人头不是叫考古院拉来了吗?怎么样了?”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问道,“走,咱们边走边说。”他边说边往门口走去。
“就那样。”我说。我过去把客厅的窗户关了,顺手从衣架上拿了件外衣,“咱们去哪儿吃饭?”我从门口鞋架上拿起一串钥匙装进外衣口袋里。
“阳光绿岛,我订好位子了。”他开门走出去,在门口外面停下,回转身来,伸手拍拍我肩膀,“失眠伤身体,别硬撑着,什么时候想看医生,告诉我,我带你去。”
“好吧。”我点点头。
我们一同下楼,往楼后面的停车场走去。
给畅河开车的还是那个从喀纳斯带我回来的小伙子,他看见我笑笑,说了句“赵老师好”然后就不说话了,只管开自己的车。
看见他,我又想起那次在车上做的噩梦,心里依然感觉怪怪的……
畅河另外又叫了几个朋友,我们共八个人一桌,有两个我还第一次见,说是畅河过去的部下,从阿勒泰过来。
凉菜上来,服务生开始倒酒。
“你怎么样?”畅河凑过来小声问我,“要不你喝点儿红的?”
“就这个吧,我少喝点儿。”我说。
“好,随你。”他拍我一下,又看着大家,“小赵身体不适,让他随意吧。其他人向我看齐。”说着他端起酒杯,“咱们有日子没一起坐过了。多余话就不说了,祝各位今天晚上胃口好。干了!”
“干,干……”大家相互碰杯,然后一个个干净利索地把杯子里的酒灌进肚子里去。看来今天大家就是来喝酒的。我不想太扫大家的兴,碰完杯也毫不犹豫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不知怎么的,今天这酒喝着跟平时不大一样,喝到嘴里味道一点儿都不冲,感觉绵绵的,还挺顺口。
在我左手边是阿勒泰来的小王,就是畅河过去的部下。酒过三杯之后,他端杯要给我敬酒,说之前常听畅河提起我,一直没机会见面,今天很有幸坐在一起喝酒。他说他也非常喜欢收藏,收集了不少瓶瓶罐罐,还有草原石雕。我告诉他我也只是喜欢,玩玩而已,根本谈不上真正的收藏。
就这样,我们两个一边喝酒一边聊起了有关收藏的各种话题。
“前阵,我们那儿一个牧民发现了几块黑色的石头,上面有一些奇怪的人脸图案。我去看过,那些石头不像咱们见过的一般的石头,敲出来的声音跟铁差不多。石头上那些人脸也没有雕刻的痕迹,我怀疑是烧出来的。”小王讲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神秘气氛当中,“专家讲那些石头可能是陨石,我很怀疑,你想,那种地方什么人能在陨石上雕刻人像啊?那么硬!”
我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并不时地点点头。
“既不是石头又不是陨石,你说会是什么东西?”我问。
“会不会跟外星人有关啊?”他端起酒杯,看着我,“我应该叫您赵老师。赵老师,您随意,我干了。”
“别。你叫我小赵吧,畅河也这么叫我。”我忙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口喝下去。
“您是文化人,叫您老师是应该的。我还有很多问题要向您请教哪。”
我和小王只管说我们的喝我们的,全然忘记了酒桌上还有其他人。不过,其他人也都没闲着,以畅河为首,他们也说着他们的话喝着他们的酒,我听他们说话也已经没边没沿了,可见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在这一刻,我的头脑还算清楚,还能辨别别人的话。
“赵老师,你,有时间的话,到阿勒泰来,我,带你去看那些黑石头。”小王说话也开始磕巴起来,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唉,早认识你就好了。没事,赵老师,你想要黑石头的话,我,我给你送一个来。”
“我不要。”我摇摇头,心想:我不会再去碰这些东西了,谁知道又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没事的,赵老师,”小王伸手拍拍我胳膊,“你是我老师,我……”他低下头去,两只手扶着趴在自己膝头上面。
“我不要。”我又重复一遍。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我看着服务生又把酒杯斟满,端起来想跟畅河碰一下,见他正跟旁边的人说话,我又自个儿把酒喝了……
我就记得我想跟畅河碰杯来着,没碰着,又自己把酒喝了。就记到这儿,至于后来再喝没喝、坐到几点、怎么回家的,全都记不起来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太阳都升起好高了。
畅河开车来接我,非要拉我去看医生。
“昨天晚上你都说了一些什么,你知道吗?”畅河坐到沙发上,两眼直盯着我,表情十分严肃。
“说什么了?”我问他。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说你耳朵里面有一个小孩儿,一到深夜就哭个不停,不让你睡觉。这是怎么回事儿?”
看来,我是“酒后吐真言”了。
“我也不知道。”我说。
“医生怎么说?”
“他们怀疑我精神有问题。”
“咱们去军区总医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说着站起来,“快穿衣服走人。”他挥动了一下手。
“没用,真的,西医中医我都看了,什么用也没有,白花钱。”我站在那儿没动弹。
畅河站在沙发前面,他看看我:“真不去啊?”他拿起茶几上的香烟,抽出一支放到嘴上,点上吸了一口,又坐回沙发上去。
“去也没用。”我走过去坐到藤椅上面,看看窗户外面,“前两天伊犁那边来电话,叫我回去休养一段时间。”
“对了,你是回察布查尔还是伊宁?”
“伊宁。我们家在伊宁市还有一个大院子,在河边上,空气风景都很好,不比你们喀纳斯的度假村差。”
“你最好听我的,先在这儿好好看看病,伊宁的医疗条件肯定没有这儿好,你说是不是?”
“我不想再吃药了。伊宁那边……”话到嘴边,我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实话,我向他伸出手去,“给我扔支烟。”
我点上烟,抽了几口,觉得应该告诉他,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听我同学讲,察布查尔那边有一个老萨满,以前治好过我这样的病。”我说。
他盯着我看半天,问:“你说什么?看萨满?”
“对。”我点头。
“你没……”他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我跟前,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我看看你头脑是不是发热了。你怎么会信这些?”
“试试看吧,又没啥坏处。”我语气很平淡。
“什么时候走?”他走到藤椅另一边,双手背到身后,低头看着我的脸,“我看你脸色好多了。依我说,你还是缺酒了。”
“后天,后天早晨坐火车。”我说。他站在我和窗户中间,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伸手把他往旁边扒拉开一点儿,“别挡住我看太阳。”
“……”他要说什么,止住了,转身看看窗户外面,“哪,哪儿来的太阳,这会儿?”他看看我,皱起眉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