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上班,我就接到考古院张院长的电话,他告诉我他请来一位大学雕塑老师,已经把“老爹石”的头和身体对接上了。
张院长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嘿嘿直乐:“真是太丢人了。人家来了一看,说我们把石像正反颠倒了,有花纹这面是背面,也就是脊背。我们把石头翻过来一看,果然是,胸前还有几个当扣子的绳带。就这样,人家一对就接上了。”
我把这个消息也告诉了多玛。多玛下个礼拜就要离开乌鲁木齐了,培训班明天结束。想想,一个月时间真是转瞬即逝,好像还没怎么样呢。
我和多玛商量好,在她走之前,我们抽空去趟考古院,看看修复完整的“老爹石”,最好再拍张照片带回喀纳斯。
一直以来,我在心里总是嘀咕一件事:老爹石没有胳膊吗?怎么始终都没人提起这件事儿?
下午下班之前,我给张院长打了个电话,问他这几天院里情况怎么样,还有没有那些怪事儿。
“今天是周末,对吗?”张院长没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我都过糊涂了。”他在电话那头呵呵笑着。
“是啊。”
“晚上请你喝啤酒,把多玛老师也叫上,好不好?”
“这个……”
“有安排吗?”
“安排倒没有,就是……”
“就这么定了,等会儿见。”
我本想客套几句,可他不容我说话就把电话挂了。其实,我也一直想找张院长好好聊聊,毕竟我们都是伊犁老乡。
下班以后,我和多玛直接来到张院长办公室。
张院长问我们想不想尝尝俄罗斯风味的烤鱼和烤鹅,北京路有一家俄罗斯餐馆,饭菜味道和卫生都不错,还能听到地道的俄罗斯乡间音乐。我说可以,多玛说很好。我看看多玛,心想:我知道你有一个俄罗斯奶奶,小时候一定没少吃俄罗斯人的饭菜,所以长了一头像俄罗斯金发的黄头发。
这家俄罗斯餐馆门面很小,门楣上的一块木牌子上写着“俄罗斯小吃”几个红字,一点儿也不显眼;餐馆里头也不大,总共也就六张不大的圆形桌子,桌子上都铺着花色艳丽的桌布,桌布上还放着一只烫花的桦树皮餐巾纸盒子,看起来别具风格。进门左手墙上是一个木屋式样的挂钟,右面墙上挂了一幅油画,是俄国画家希施金的名画《在平静的原野上》,临摹得非常好,画中那棵傲立于原野上的大橡树,看起来栩栩如生,挂满树叶的枝头给人一种随风摇曳的感觉……
一进门,张院长就要了一打啤酒,不等上菜,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酒瓶,给大家一人斟了满满当当一杯,然后举起来:“来,咱们先干上一杯,凉爽一下肠肠肚肚。”
“来,谢谢。”我也端起来跟他碰了一下。
多玛看看我,小声嘟哝道:“真干了吗?”
“女士随意。”张院长看多玛笑笑,“来吧,你下一点儿,我们两个男士干了。”
餐馆里响起俄罗斯音乐,一个声音沙哑的俄罗斯男声动情地唱着一曲节奏缓慢的乡村歌曲,让人想起在乡间的泥巴路上晃悠的四轮马车。
我分两下才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干。冰凉的啤酒瞬息之间就把五脏六腑给冰镇了,感觉脊背后面刮过一阵阵凉风。
“看您好像有心事,张院长。”我把空酒杯往他面前推过去,“是不是本来就骑虎难下,又来一只狮子啊?”我记起前阵子他对我说的话。
他抓起啤酒瓶往面前的两个空杯子里斟酒,动作细致而缓慢,把每个杯子又都斟得满满当当,然后把我的杯子朝我这边推过来:“不,不是,院里已经太平了。是我要走人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些沮丧。
“走人?走哪儿去,张院长?”我看着他问。
“下个月我就去厅里上班了。”张院长说时看着我和多玛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没什么,正常人事调动。”
“您,您不在考古院当院长了?”多玛问。
“噢,去厅调研处上班。”
“您这叫从地方到中央,张院长。”我举起酒杯,跟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应该恭喜!”
“我也祝贺您,张院长。”多玛也端起酒杯跟张院长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将空杯子送到张院长面前。
烤鱼端上来了,是一条大鱼,像扇面一样平展地张开着,诱人的烤鱼的香味儿即刻弥漫在空气中。
“来,多玛老师,女士先来。”张院长将烤鱼往多玛面前推过去。
音乐还在继续,现在是一个俄罗斯女声优美的歌声,歌曲绵绵抒情,十分感人。我虽然听不明白歌里唱的是什么,可动听的曲调和富于感染力的歌声,一下触动了我的心,我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不会因为张院长要离开考古院、不再当院长而伤感,其实张院长做不做院长于我没什么关系。我是因为多玛的缘故,她很快就要离开乌鲁木齐了,离开我,又要回到遥远的喀纳斯山区。
我们吃得很少,一直都在喝啤酒,一杯接一杯。
“天气太热了,不然咱们就喝白的了。”张院长似乎把调不调动之类的烦心事儿暂时抛到了脑后,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喝吧,咱们三个人,平均每人才四瓶,醉不了。”
“醉了可就麻烦了,张院长,明天头会疼一天。”我说。
“我算半个人,只能帮你们喝一瓶半,最多两瓶。”
“别谦虚多玛老师,我知道蒙古女孩儿一般都有酒量。”张院长笑呵呵地瞧着多玛,他满脸通红,眼睛也开始红了。显然,空腹灌了一肚子啤酒,酒劲儿已经开始上头了。
“我不行,我是个例外,张院长。”
“跟你开玩笑哪。你随意,随意。”
张院长把我的杯子拿过去,又斟了满满一杯推过来。
“我有件事想问张院长,”我把酒杯往自己面前拉过来一点儿,抬头看着张院长,“就是那个像小孩子一样哭泣的东西,我在喀纳斯也遇到过,多玛老师也听到那种声音。您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那个长得像小狗熊的东西吗?它到底是什么?”
张院长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端起酒杯跟我和多玛都碰了一下,喝下去半杯,把剩下半杯酒放到自己面前,用手轻轻转动着杯子,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酒杯。沉默了好一阵,他抬头看着我:
“其实,这跟我们通常讲的鬼魂之类的东西根本是两回事儿。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述它。几千年来,人类的思维方式已经模式化了,就像火车一样,只能沿着固定的轨道前进,离开轨道便寸步难行。如果,我们改变认识事物的角度,至于怎么改变我也没想清楚,反正抛开一切惯常的做法,就好比一个人站在水井边上,看见井水里有一个自己,自然认为井水里的那个自己只是一个影子。现在,我们要做的恰恰相反,忘掉水井边上的自己,想着井水里的那个影子才是真正的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观察到事物的另外一面,也才能获得意想不到的结果。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我脑子好像不会转弯了,我快喝醉了。嘿嘿。”他笑了笑,端起杯子,把剩下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我好像在这些说不清楚的事情中间迷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我点了点头。我也有点儿喝多了,脑子也好像不会转弯了。
说实话,我脑子就是不会转弯了,可我还是听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抓住我的腿,让我头朝下去看家门口的那棵大树。
我知道那样很难受。
我又点了点头。我瞧一眼多玛,见她也在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