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巴勒江母亲要把石头人头送给自治区的人,在整个喀纳斯要数白熊蒙巴老人反应最激烈了,他甚至暴跳如雷,就剩没破口大骂巴勒江母亲了。当然,他根本不敢,像暴跳如雷这样的举动,也只有在巴勒江母亲不在场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这天,白熊蒙巴从山里回来了,索巴和另外几个老人到他家里来看他。大家见面寒暄过后,白熊蒙巴就开始哇啦哇啦地讲开了,他说话声音很大,都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嗨,你们知道吗,我看见那只白熊啦!”
白熊蒙巴站在屋子中央,手舞足蹈地讲着话,他那架势跟猎获一百只野山羊差不多。
“我亲眼看到那只白熊啦!哈哈——白熊,一只很大的白熊!是我第一个看见的!”他继续嚷嚷着。
索巴和几个老人坐在炕上,这个给那个递烟、那个给这个点烟,好像没人在听白熊蒙巴说话。
“你们,听到我说什么了吗?”白熊蒙巴感觉有些扫兴,走到炕边上,拍拍巴掌,“嗨嗨,你们这帮聋子,把耳朵竖起来听好,我看见那只白熊啦!”
“你说的是真的?”索巴老人吸了一口烟,漠然地抬眼看了看白熊蒙巴。
“别那么看我,老家伙。”白熊蒙巴激动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呀!”他大声嚷道。
“真的是白熊吗,蒙巴?”坐炕里头靠墙的一个老人向前探了一下身,问道。
“没错,是一只白色的熊。不光我一个人看见,还有两个管理局的人和三个自治区来的科学家,他们也都看见啦。”白熊蒙巴说时伸出手指一个两个三个地比画着,最后气鼓鼓地坐到炕边上,瞪着那几个老人看。
“哦——”索巴老人点点头,“这么说,有人在北边山里看到白熊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是我第一个看见的。它就在我们对面的山坡上,还这样,”白熊蒙巴说着站起来学狗熊直立的样子,“这样立起来往我们站的山坡这边看啊看。”
“它那不是看,是嗅风吹过来的味道。怪不得你年轻时候没猎到过狗熊,你都这么老了都不知道狗熊是半个瞎子。”坐在索巴对面的大个子老人斜了一眼蒙巴,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狗熊是半个瞎子。我就是那么说说。哼!”白熊蒙巴狠狠地瞪了大个子老人一眼。
“那些自治区来的人,他们找白熊干什么?”靠墙的那个老人问白熊蒙巴,“他们会不会杀了它?”
“他们是科学家,说要做研究。他们要抓活的,从它身上取些毛和血,然后放掉。”白熊蒙巴说到这儿,突然一下想起昆杰那小子,心里一下觉得很不舒服,跟吃了变味儿的肉似的,都有些恶心。他偷眼瞟瞟炕上几个老人,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
“哼!研究——”索巴老人朝白熊蒙巴斜睨过去,没有好声地问道,“你是去帮他们抓那只白熊,对吧?”
“我可不像昆杰那小子,别这样说我。”白熊蒙巴从炕沿上站起来,看着索巴强辩道,“谁说我要去帮他们抓那只白熊?我才不会那么做。”
“你还是领他们去找到白熊了,不是吗?”索巴老人不依不饶。
“那又怎么样?白熊不是还好好地在山里头吗?又没抓走。”
“那是白熊聪明,没让你们抓住。”
“哼哼。”白熊蒙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告诉你们,还是我蒙巴聪明。进山之前,那些科学家问我,他们应该注意一些什么事情,比如身上带什么不带什么。我就告诉他们,一定要在身上洒些香水,这样可以驱赶山里的蚊虫。他们哪能想到,他们身上的香味儿,狗熊在几公里以外就能闻到。”
“那要看是不是顺风。”坐大个子旁边的老人插了一句。
“问题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那只白熊在哪儿了,他们早晚会把它抓走的。”索巴小声嘟哝着。
白熊蒙巴不再说什么了,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送到嘴里,点上抽了起来。
老人们喷吐出来的烟雾像一条条、一片片的白云,在窗户里照进来的光带中间飘移着、扭动着。
“真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了。”索巴老人没看蒙巴,好像是自言自语,“连巴勒江妈妈都开始犯糊涂了。”
白熊蒙巴抬眼看了看索巴,又看了看旁边几位,问:
“我姐姐她,她犯什么糊涂了?”
“她要把家里那个人头白白送给自治区的人。”靠墙那位老人回答。
“什么?你们,你们没跟我开玩笑吧?”白熊蒙巴的屁股一下就离开了炕沿,他站在那儿,眼睛瞪得鼓鼓的,跟头正要发脾气的牛一样。
“没人跟你开玩笑。”索巴老人不耐烦地回应道。
“我去找她。现在就去。你们几个,谁要跟我一块儿去?”白熊蒙巴看着大家。
老人们没有一个回应,各个自顾自地抽着烟,就像什么也没听见。
白熊蒙巴“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屋子。他风风火火地朝巴勒江家走去。一路上,他不断为自己打气。这一回,他要好好说说姐姐,说得重一点儿也没关系,反正她这件事儿做得不对。
白熊蒙巴来到巴勒江家院子的时候,看见巴勒江正收拾马圈,他也不打招呼,径直往屋子里去。一进门,他就冲巴勒江母亲大声嚷道:
“听说您要把家里的人头送给自治区的人,是真的吗,姐姐?”
巴勒江母亲坐在炕上,看一眼白熊蒙巴,没有回答他的话,抬手指了一下炕边,说:“来,坐下吧。”
“我的姐姐,现在是什么世道啊,就算是一块破石头也不能白白送给别人。”白熊蒙巴坐到炕沿上,看着巴勒江母亲,说话声音依然很大,“您别忘了,咱们的石头人还在他们那儿哪。”
“你小点儿声说话,我耳朵不聋。”巴勒江母亲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白熊蒙巴。
“我的意思是,要送也不能白送,我的姐姐。”白熊蒙巴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说,“咱们可以拿它把石头人换回来。”
巴勒江母亲看看他,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我的弟弟,你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没有啊。”白熊蒙巴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放炕上,“我进山了。没睡好觉。”
“这个时候进山能做什么?你一定又是瞎跑玩儿去了。”巴勒江母亲用责备的口吻说道,“都这么大岁数了,学稳重点儿吧,我的弟弟。”
白熊蒙巴刚来时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头顷刻之间就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刚刚剪过毛的羊,浑身上下都那么的不自在。他用手摸摸衣服口袋又掏掏裤子口袋,嘴里小声嘀咕着:“我把烟放哪儿了?”他根本不敢再提带科学家进山的事儿,怕再被姐姐数落一顿。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们就别操心了。”巴勒江母亲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白熊蒙巴,她的眼睛朝窗户外面望着,“明天要下雨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熊蒙巴自觉没趣,起身跟巴勒江母亲道了声别,抓起炕上的帽子扣在头上,往门口走去。
“你走好,我的弟弟。”巴勒江母亲坐在炕上没动,看着白熊蒙巴的背影。
“您别下炕了,姐姐。”白熊蒙巴说着头也没回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