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我自己和面,给多玛做了一顿拉条子(新疆拉面);拉条子菜是一盘芹菜辣子肉和一盘西红柿鸡蛋。她吃的跟我一样多,满满一盘子面。
“今天吃多了。别笑我,好久没吃家里做的拉条子了。”多玛吃完面,给自己舀了一小碗面汤,坐下来一边喝汤一边看我。
“这是对我厨艺的肯定,我喜欢。”我说这话是由衷的,“以后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想吃什么只管吩咐。”
“那怎么好意思呀。”她说着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剩下的事你别管了,我来洗碗。”
我忙站起来抢她手里的碗筷:“给我给我,你是客人。”
“你这样把我当外人,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来呀!你去休息一会儿,厨房就交给我了。”她把我从餐厅里推了出来。
她收拾完厨房,又就手把客厅和卫生间打扫清理了一遍,整个屋子转眼间变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我那些摆在博古架上的鱼龙混杂的古玩,平日里看起来都没精打采的,此时变得一个个神气活现、光彩照人。
我在心里不住地感叹:在干家务方面,说实话,男人和女人相比,男人一点儿也占不了上风,毕竟很多时候,家和女人是一个概念,对男人而言。
“屋子里有女人的影子就有天堂的味道了。”我笑呵呵看着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多玛,忍不住感叹。
她根本不理睬我说什么,只管忙自己手里的活儿。
“喂,知道吗?女人太好家务是一个悲剧,被冷落一旁的老公搞不好就溜出去参加游击队了。”
她还是不理睬我。
“你还是坐下来吧,多玛。今天你全都干完了,下次来了干什么?”
“你这房间看起来很干净,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刚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心里一个劲儿表扬你呢,房间收拾这么干净,难得的好男人。现在才知道,这房间里面看得见的地方和看不见的地方是两个世界——一个是文明世界,另一个咱们就别提它了。嘻嘻。”她说着捂住嘴笑。
“那你现在已经把‘别提它了’的地方都变成了‘文明世界’,可以坐下来跟我说点儿正事儿了。来,坐藤椅上,喝点儿水。”我指了指藤椅,“对了,多玛,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起了俄罗斯女孩儿的名字?”
“你说我名字呀?是我俄罗斯奶奶给起的。”
“你还有一个俄罗斯奶奶?”
“是我奶奶的干姐姐。”多玛说着坐到藤椅上来,“赵老师,你听过狗熊和老虎打仗的故事吗?”她把手朝我伸过来,“搽手油在哪儿?给我一点儿。”
“听过,都听烂了。雪花膏行吗?我搽脸油也都是这种便宜货。”我起身去卫生间给她拿油。
她把搽手油抹到手背上,然后手背对手背地揉搓了几下,再抹到整个手上。
搽手油的香气即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她起身离开藤椅,走到博古架旁,用手抚摸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包铜狗熊工艺品。“这个做的太像了。”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奶奶讲的狗熊和老虎打仗的故事跟别人不一样,你肯定没听过。”
我没有说话。我走过去把客厅的窗户都关了,又拉上窗帘,然后把墙脚的电风扇打开。中午太阳很毒,从窗户晒进来的光线,把窗台下面的地板都烤热了。做完这些,我坐到椅子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很想听听她奶奶讲的故事到底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说来听听。”我对她说。
她又坐回到藤椅上,开始讲述她奶奶“不一样”的故事。
她奶奶说,男人是老虎,女人是狗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家庭里生活,就像一只老虎和一只狗熊在山里头打仗。老虎打累了就去找地方休息,休息够了再去找东西吃;可狗熊没有老虎那么好的命,不管打仗之前还是之后,它都要累死累活地清理战场,然后等待老虎来跟自己过招。
就这样,狗熊一边打仗一边清理战场,不吃不喝不休息,直到倒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她奶奶说,狗熊不是被老虎打败的,而是自己累趴下的,这就是它的命。
我听她讲完,半天没说话,说不出来,不知道说什么。我被镇住了。
“你不是想知道老校长对我还说过一些什么吗?我刚收拾厨房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就是那次,我告诉他我听见窗户外面有小孩子哭的声音,他说那就是小孩子在哭,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听了非常害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吓我。”
“他说的对,真的是小孩子哭,不是猫狗什么的。”我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是娜娜爷爷告诉我的。”
多玛望着我,那眼神跟看怪物似的,半晌,她好像才回过神儿来,小声嘟哝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老校长没跟你说啊?”
她一脸茫然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告诉她,很早的时候,在喀纳斯湖边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村落里刚出生的婴儿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也许,我们现在听到的小孩子的哭泣声就是那些失踪婴儿的哭声。
多玛听到这儿,脸色都变了,眼睛里泪光闪闪。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恐惧还是伤心,抑或两者都有。
我们相对而坐,默默的,谁也不说话了。
电风扇在角落里摇头晃脑,把不凉不热的风一会儿送到多玛那儿,一会儿又送到我这儿,就这样往来反复着。
“丁零零——丁零零——”
多玛的手机在她手提包里响了起来,她起身走到门口的衣帽架前,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谁呀,这是?”她说着按下接听键放到耳朵上去,“喂,喂,你好。谁呀?”她边说边往窗户那儿走过去,“噢,乔校长,你好。我这儿挺好。你拿谁的手机呀?啊?”
她站在窗户那儿打电话。我从她的通话中听出来,他们那儿什么人要跟考古院的张院长说什么事儿。
“谁要找张院长?”等她打完电话,我问。
“你可能也认识,那个叫巴勒江的,他妈妈要找张院长。”
“巴勒江我认识。他妈妈找张院长干吗?”
“说是她们家有一个石头的人头,要送给张院长。”
“你没听错吧?他们要把那个人头送给张院长?”我听了非常吃惊,几乎喊叫起来。
“就是那么说的。他们让我去给张院长讲一下。”多玛说着又坐回到藤椅上。
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呢?当初我要看一眼老太太都不让,现在居然要送给别人,这变化太大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