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多玛正好休息,一早我就去把她接到家里做客。
她今天的装束比刚到那天讲究了一些,但脸上还是原汁原味儿,眼睛、眉毛和嘴唇都没做什么修饰,头发很随意地盘在脑后,看起来简洁、自然而不乏女人的魅力。
“这是,这是你家还是办公室啊?”多玛一进门看到客厅里又是沙发又是办公桌的,好奇地扫视着整个房间。
“都是。好好参观一下。出版公司的活儿时间性很强,我经常在家里加班搞设计。”我走过去把客厅的窗户都打开,风一下刮了进来,带着早晨清凉的气息,把窗纱吹拂得像旌旗一样飘扬起来。
我们小区在这一带算是环境最好的,楼底下的空地上都是花花草草,还有山水树木,是典型的花园式小区。而且楼跟楼之间的空当都很大,从红山那边刮过来的风可以吹到小区里的每一个角落。
“你这儿好凉快啊。”多玛走到窗前,迎风而立,风把她松散在额头和耳边的头发吹得也飘扬起来。她高举双臂,整个人都尽情地舒展开来,让我一下想起爱伸懒腰的小狗小猫的样儿。我看着她乐了。
“你在笑话我,赵老师!”她显得有些尴尬,赶紧往下扯了扯身上的T恤。
她伸懒腰的时候,好像露出了肚脐,我没看见,我看见了她的细腰。
“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是因为想起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觉得很好玩。”我忙解释。
“你当时觉得我很傻是不是?”
“没有啊,你当时的样子很……怎么说呢,很好,真的。你是个非常好的老师,那些孩子多喜欢你啊。”
“对了,你那个小侄女,娜娜,一个月前吧,又打人了,把一个男生的鼻子打出血了。”
“嘿嘿。她真行,每次都能把男孩子打得流鼻血。”我忍不住心里那股莫名的开心劲儿,笑出声来。
“你还高兴呢,万一把人打伤了,麻烦就大了。”多玛一脸严肃,盯住我看。
“要不我给体校的朋友讲一声,干脆把她招到体校学柔道。你看怎么样?”
“柔道又不是打架,拳击还差不多。”
“对对,发挥她的专长,让她学拳击算了,将来去跟拳王阿里的女儿比画比画。这样。”我做了一个用力出拳的动作。
“那也得等她小学初中毕业呀。”多玛说着走过去坐到沙发旁边的藤椅上,“夏天这种椅子最好了。就这一把呀?”
“朋友送的,就这一把。你的意思是应该还有一把,最好是一对,对吧?”我话里有话,笑着盯住她眼睛看。
她也抬眼看看我,想说什么,止住了,开始笑起来,把话扯到别处去了:
“我还以为楼房里没有空调没法住呢,你这儿挺舒服的。”
多玛坐在藤椅上来回摆动着。
窗纱一阵阵飘扬起来,风无遮无拦地从客厅里通过,又从北边的厨房和卫生间的窗子里吹出去,把客厅里的热气都带走了。
“我们宿舍开窗户也没用,跟蒸笼似的,热得半夜半夜睡不着觉。”她说完这话,见我嘿嘿直笑,以为我又要说什么,马上堵我的嘴,“你又动什么歪脑筋呢!笑得跟贼似的。”
“锡伯人有句俗语,说一个人怕吃西瓜是因为这个人肚子里有病。”
“你才有病呢。”她歪了我一眼。
“我是有病,有空调过敏的毛病,我在空调底下待一会儿就开始‘阿嚏阿嚏’打喷嚏,没完没了。”
“真的?怎么回事儿啊?”
“医生说,像我这样的人属于进化不完善那一类,动物属性多一些,对人类的文明成果难以消受。”我把手向她摊开,“就这么回事儿。”
“你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在逗我,是开玩笑。你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呀?”多玛歪着脑袋瞟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看着地板上走动的一只小虫。
“怎么说呢,像这种情况只能这样解释,那就是,你,多玛,在内心深处,在女……对不起,我差一点儿又叫你女孩子,在女人最敏感的情感国土里,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我的一块地盘。”
“瞎说。我有那种感觉是因为你对什么事儿都不够严肃,总爱开玩笑。”她忙辩解道。
“那我给你的印象也太差了,惭愧呀。”我一本正经地看着多玛,“看来我得严格要求自己了。你想喝点儿什么?”
“随便,喝水吧,凉的。”她看着我眼睛,“别那么严肃,赵老师,你这种态度我不习惯。我说你爱开玩笑是表扬你,真的。”
我打开冰箱取出一瓶纯净水,用纸杯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
“我知道,没关系。”我转身面对多玛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我今天请你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来家里做客,让你看看我是怎么生活的;二是叫你参观一下我的办公室,就这儿,你已经看到了,再顺便聊聊有关岩画和其他一些事儿。就这些,你,觉得如何?”
多玛认真地听我说话,脸上的表情不像起初那么放松。这怪我,我故意让自己严肃起来,她一定觉得是她刚才的话刺激了我。
“咱们先把午饭的事定下来。你想吃什么,千万别客气,家里能做咱们就在家里做,家里做不了咱们就出去吃。说吧,想吃什么?”我向她笑笑。我知道自己笑得不是那么自然,刚才故意绷起来的脸皮还没完全松弛下来。
“家里有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吧,别那么客气。”
“不不,你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如果招待不好,我会过意不去。”
我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堆客套话,到了都没解决午饭吃什么、怎么吃的问题。最后我们干脆放弃讨论午饭了。
“我能问你个私事吗,赵老师?”
“随便问。”
“嫂子,她……”
“啊,我现在一个人;她也,她过她的生活。我们早就分开了。”
“不好意思。”多玛说完这话突然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用手指抠抠裤子上的什么东西,又拍打了几下。然后抬眼看着窗户外面,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听他们说,你也,你们也分开了。”
“哦。”她点了下头,眼睛依然看着窗外。
“不管什么事儿,想开了就好。要是没人问我,我差不多把自己结婚离婚的事儿都忘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知道吗?我们很忌讳用吃白面白盐的嘴巴嚼别人的是非,那样,被嚼的人就会倒霉。”多玛扭过头来看我一眼,继续小声说下去,“其实我长得不漂亮,我自己知道,可那些人总是嚼舌头,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心里不可能只装一个男人。”
我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看着她,希望她把心里的苦闷都倒出来。
“不好意思,不该给你说这些烂皮烂毛的事儿。”她也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我笑笑,“你不是还有事儿跟我聊吗?”
“啊。”我愣了一下,我还在琢磨她刚才讲的那番话。
“咱们先说事儿吧,好不好?”多玛俨然把我当成了她的学生,习惯地用貌似商量实际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才11点,还早呢。先说正事吧。”
我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我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纸上印着“喀纳斯湖怪兽”几个大字。
“喀纳斯湖怪兽”她小声念着纸上的字,“这是,什么意思?”她一脸疑惑地抬眼看我。
“这就是我要写的书。”
“……”她看我半天,摇了摇头没有吱声。
“你干吗摇头?”
“没什么。”她把那张纸还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你想写一部什么样的书。以前好像也有人写过喀纳斯湖怪的书,都是猎奇凑热闹,没啥意思。”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你先看看这个书名。一直以来,大家讲的都是‘湖怪’或者‘水怪’,而我强调是‘怪兽’,虽然一字之差,性质却完全不同。另外,我说写书,实际……我是想给大家讲清楚一些事情,比方说图瓦人为什么不愿意提起湖怪的事儿,等等。”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会惹上麻烦的,跟新疆考古院的人一样。你不担心吗?”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这样问。
“我当然担心了,所以才找你商量,想得到你的帮助。”我态度诚恳。
“你没搞错吧,赵老师。就像汉族人说的,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帮你啊?”多玛向我摆摆手。
“别担心,我找你只想多知道一些有关岩画的事儿。我觉得那些岩画里面一定有涉及喀纳斯湖怪兽的内容,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读懂它们。我是想让你帮我再好好回忆回忆,老校长生前还有没有给你透露过其他一些细节,当时你没留意?”
“这……我再想想,也许有吧。”多玛沉吟着,眉头轻轻皱起,目光像只迷途的蝴蝶,在我和窗户之间来回飘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