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帮巴勒江一起把石头人头搬回家的两个小伙子,正在和村里一个叫巴拉的年轻人在山坡下的小商店里喝酒。这两天他们一直在草场上转悠,也想碰碰运气,找到一两个巴勒江那样的石头人头。
“巴勒江那小子太小气,不够朋友。我要是找到那样的东西,卖了钱和你们平分。”巴拉不紧不慢地把瓶子里的啤酒往一只粗瓷碗里倒,脸上一副慷慨与不屑的神情。
小商店的柜台下面支着一张小桌子,桌脚摆着十多个啤酒瓶。他们就用那只瓷碗你一碗我一碗地轮着喝。
不管几个人喝酒,只拿一只碗轮,这是山里人喝酒的习惯,表示朋友之间不分彼此。
那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说:“巴勒江那个是一个男人的头,那地方应该还有女人的头才对,搞不好有几个女人的头。我在电视上面看到过,以前的王有好多老婆。”
“那是汉族人的王。”另一个摇摇头表示不赞同。
“蒙古王和满族王也一样,有好多老婆。”
“你们不要说了。我看巴勒江那个长得像我爷爷,帽子也像。他应该是我们的王。”巴拉朝他的两个朋友摆摆手,那神情好像他爷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王。
“你爷爷又不是什么王。”坐巴拉对面的那个小伙子毫不客气。
“我说长得像我爷爷。我的意思是,那个人头的主人是我们图瓦人。你咋一点儿脑子也没有?”巴拉有些激动地嚷嚷。
“你才没脑子,巴拉。我见过你爷爷,你爷爷长得像哈萨克人。”
“我爷爷是地地道道图瓦人。”
“我们图瓦人有王吗?”
“笨蛋,哪儿没有王?巴勒江妈妈的爷爷的什么人,好像就是什么王。”
“你才是笨蛋哪,巴拉,巴勒江妈妈的爷爷是喀目,不是什么王。”
“喀目也和王一样。草场那片地方都是喀目老爹的,所以叫老爹谷。”
“那是巴勒江说的。喀目不是王。”
“喝你的酒吧,傻瓜,我说什么你都反对!”巴拉愤愤地喊道。
“喝你两瓶啤酒就该挨你骂吗?你也喝过我的酒,巴拉,别太过分!”那个小伙子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你们两个都是傻瓜。你们说的这些屁用也没有,都闭嘴吧!”刚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一下跳起来,哇啦哇啦地冲巴拉他们两个喊道。
“你们要吵出去吵,别在我店里闹事。”老板娘是个五十开外的汉族妇女,说着一口坑坑巴巴的哈萨克语。
大家都不说话了,相互看看,耸耸肩,好像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们再去草场转转吧。我想山跟前那片石头地里应该有东西,咱们好好找找。”巴拉站起来建议道。
另外那两个不吭声了,动身随着巴拉往外走。临出门,巴拉回头对老板娘说:“给我记上吧。”
“下次要结账了,巴拉,前面半年的。”身后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山风吹来,一下把三个人的醉意激发出来了。他们骑上马,挥舞着手中的短鞭,“噢——噢——”地叫唤着,你追我赶地往草场那边跑去。
下午的太阳从喀纳斯湖西边的喀纳开特山顶上面照过来,草场一片一片,像剪过毛的羊皮,被晒得斑斑驳驳。
巴拉他们用绳子绊住马的前腿,把它们赶到一片收割过的草场里吃草,然后三个人说着话朝山脚下那片石头地走去。这里离巴勒江家的草场不远,中间隔着蒙巴老汉家的草场。
天空瓦蓝瓦蓝,一只老鹰在半空中盘旋,在草地里觅食的鸟群突然飞起来,唧唧喳喳地叫唤着飞到山脚下那片松树林里去了。
巴拉走来走去,用手一块一块翻动地上的石头,嘴里还不住地哼着一支曲子。那两个小伙子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巴拉。
“算了吧,巴拉,这些都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里面什么都不会有。”那个爱跟巴拉抬杠的小伙子喊道。
“巴拉,过来抽支烟。”另一个朝巴拉招招手,“抽支烟我们就回去吧,明天到湖边找找,那儿可能还有东西。”
巴拉向那两个人走过来,接过同伴递给他的香烟,坐到一边抽起来。
“这地方一定有东西,我心里就是这样觉得。”巴拉小声道,怕人听见似的。
“我们走了,巴拉。”那两个说着从石头上起身,准备去牵马。
巴拉也站起来,有些不舍地跟在那两个后面往自己的马那边走过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那边去了,从湖边上吹来的风带着阴凉的水的味道,一阵阵地从一片片收割过的和没收割过的草场上掠过,吹到东面的山林里去了。
那两个小伙子先上了马,一前一后地往南边的小路走去。
没走多远,他们突然听见巴拉在他们后面叫了一声,回头一看,见巴拉的马朝他们跑来,但不见巴拉。
他们调转马头朝巴拉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
远远的,就见巴拉倒在草地上,展展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第一个跳下马的是爱跟巴拉抬杠的小伙子,他蹲到巴拉身边,用手摸摸巴拉的脸,叫着:“喂,巴拉!你怎么啦?”
“巴拉!巴拉!”另一个也在一旁大声叫着。
巴拉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脑袋,这才慢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声音很小,嘘嘘的,跟吐气似的:“我没流血吗?”
“没有。你哪儿都没流血,巴拉。”
“我头晕。”巴拉的声音仍然很小,脸色像沤熟的羊皮一样惨白。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有块石头硌在巴拉的脑袋下面,他的后脑勺儿上已经鼓起了拳头大的一个包。
“你坐起来吧,没事儿的。”爱抬杠的那个小伙子扶巴拉坐起来。
“我的马呢?”巴拉坐起来,一双眼睛无力地环顾周围。
“跑到湖那儿去了。”爱抬杠的小伙子抬手指了一下湖那边,“去把它牵过来。”他对另一个说,然后关切地看着巴拉,“怎么回事儿?你咋摔下来了?”
巴拉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声音弱弱的:“刚才,那边草地里,冒出来一只小黑狗,把马给惊着了。”
“狗在哪儿?”爱抬杠的小伙子站起来望着草地四周。
“刚才就在那儿,就从那儿冒出来的。”巴拉指了指前面的草地。
爱抬杠的小伙子走到前面那片草地,用脚扒拉了几下:“哪儿啊?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真的。我的马……害怕,它往上跳。”
巴拉说着话又慢慢地斜着倒下去。
“巴拉,你怎么又躺下了?”爱抬杠的小伙子见状,赶忙跑过来想扶住巴拉,没扶住,巴拉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使劲儿撑着眼皮,眼睛里红红的,像流血的样子。
“巴拉!巴拉!”小伙子边喊边手忙脚乱地想把巴拉扶起来。
巴拉的身体一下变得像死羊一样软绵绵的,脑袋往后耷拉下去,眼睛也慢慢地闭合上了。
“喂!巴拉!巴拉!”小伙子惊慌地大声喊叫起来,叫声在宁静的山坡和山林间回响,把刚才飞到树林里的鸟又惊动了,鸟儿们窜出树林,唧唧喳喳地鸣叫着飞过他们的头顶,飞到湖那边去了。
巴拉就这样死了,死得很平静,没有一点儿痛苦的样子。
村里人都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有点儿像做梦,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巴拉真的死了,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死的,这对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来说,就跟鱼在水里淹死差不多。
更让村里人感觉蹊跷的是,巴拉去草场那边是去找石头人头的,结果石头人头没找到,却把自己的头摔坏了,摔得又圆又大,看着像巴勒江搬回家的那个石头人头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很多人都觉得巴勒江的那个石头人头一定附着什么恶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