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喝过奶茶,巴勒江扛着父亲留给他的那把俄罗斯钐镰,骑上马出门了。巴勒江家的草场靠近山边,有一半是山坡地,坡地很陡,没办法用割草机收割那里的草,只好拿钐镰打。
从家里到草场好几公里的路,一个来回要用掉很多时间,上山打草的人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巴勒江也一样,他老婆给他准备好了午餐:一块厚馕、一些奶油和一啤酒瓶奶酒。
我在克孜老人家喝过图瓦人的奶酒,有点儿像俄罗斯人的伏特加酒,绵而后劲十足,不知不觉就让你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脑袋像裂开似的痛。之前,我还以为图瓦人的奶酒和哈萨克人的马奶酒差不多,没想到完全是两回事。图瓦人的奶酒是用牛奶酿制的蒸馏酒,无色透明,外观看起来就像地道的白酒。而哈萨克人的马奶酒,是用马奶直接发酵而成,虽然也有一些酒度,看起来还是白白的,像奶子。
半下午的时候,巴勒江骑马跑回来了,他急死忙活地把马拴到马厩里,开始发动棚子底下的小四轮拖拉机。这时母亲从屋子里出来,喊着问巴勒江怎么回来这么早,巴勒江把拖拉机从棚子底下开出来,对母亲喊着说:
“咱们发财了,妈妈!”
“别说没用的。你的钐镰呢?”
“留在草场了。我现在去草场拉东西,妈妈。”巴勒江很快就把拖拉机开出了大门,开始“突突突”地在石子路上狂奔,身后尘土飞扬。
母亲站在院子里望着拖拉机走远,嘴里嘟嘟哝哝。
山里的白天短,这个“白天”指的是太阳上山到下山的这段时间。其实,太阳爬上山之前,山这边就已经天亮了,白天也就开始了,只是没有阳光照射,整个山谷依然沉浸在梦一般的晨霭里;等到午后,阳光洒到山腰上的时候,白天也就快结束了。此时的太阳会毫无依恋地、匆匆滚落到西山背后,留下漫长的傍晚给巴勒江们的老婆赶牛、挤奶、烧饭、管孩子……这就是山里的日子。
太阳一下山,各家围栏里的小牛犊就开始细声细气地“哞——哞——”叫个不停,山坡下、河流边,还有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母牛们一声声充满爱的回应,像吹小号似的,声调拉得长长的,高高低低,还带着变奏呢。
巴勒江老婆赶着两头母牛从木屋后面的树林里出来,她看见巴勒江开着拖拉机从石子路上下来,正要拐进院子里去,车斗里还坐着村里的两个小伙子。
拖拉机一开进院子,其中一个小伙子就大声冲屋子那边喊:
“大妈,快出来看啊,你们家要发大财啦。”
这时候巴勒江老婆也赶着牛回到院子里来了,看见车上的东西,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妈妈,巴勒江把鬼石头拉回家了!”
巴勒江母亲从屋里出来,摇晃着走到拖拉机跟前去。巴勒江和那两个小伙子都从车上跳下来,准备把车厢里的东西往下搬。
“这不是鬼石头。等等……”母亲两手扶住车厢板,伸直了脖子看着车厢里的东西。
“好像是人头,妈妈。”儿媳妇站在车厢的另一头,一副惊奇的样子。
没错,这是个石头人头,圆咕隆咚的,看起来跟个西瓜差不多,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帽檐是薄薄的一圈花纹;人头的脸廓很大,鼻尖磨掉了一块,眼睛的凹陷处和鼻孔里都填满了泥土。
“我在咱们家草场里找到的,是一个石头人头,妈妈!”巴勒江显得很兴奋,说话声音很大,还有点颤抖。他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没有一块肌肉是闲着的。
“看不太清,好像是人头,孩子。”巴勒江母亲说着从拖拉机跟前走开,站到门口那边去了。
巴勒江跑进屋里,拿了一条白色的编织袋出来,把人头滚到编织袋上,他们三个人提的提抓的抓,手忙脚乱地把人头从车上搬下来。
“放那边树下去,孩子们。”母亲拦在门口,脸上板板的没有表情,用手指了指院子东面的那棵大松树。
“别人会偷走的。这可是……可是很值钱的东西,妈妈。”巴勒江气喘吁吁地嚷着。他用一只手拽住编织袋的一角,转过来看着母亲。
“别说没用的。我看除了你没人会把它往家里拿。”母亲有些不耐烦,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那就放那边。”巴勒江指了指自己屋子的窗户底下,“晚上我打开窗户睡觉。”
三个人把编织袋拖过去,巴勒江好不容易把人头从袋里弄出来,然后蹲下去把人头脸朝天地摆放好。
“这是什么呀,爸爸?”民京从外面跑进来,问巴勒江。
“这可是好东西,儿子。你明天早晨提一桶水,把它洗一下。”巴勒江双手叉腰站在一边,看着石头人头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啧啧”赞叹。
“好吧。您要把它卖掉吗,爸爸?”
“城里人就喜欢这些东西,把它洗干净,可以卖个好价钱,儿子。”
“卖了咱们也买辆小车吧,爸爸。”
“没问题,儿子。”说着巴勒江转过去请那两个小伙子进屋,“走,咱们进屋里去坐。”
“不了。”刚才喊话的那个小伙子朝巴勒江摆摆手,对站在门口的巴勒江母亲说,“大妈,我们走了。”
“吃了晚饭再走吧。”巴勒江老婆从屋里走出来。
“谢了。回家还有事儿。巴勒江,卖了别忘请我们喝酒。”
“好说。明天见。”巴勒江依然站在石头人头跟前,舍不得走开。
不知怎么,第二天一大早,周围几家院子里的狗就“汪汪汪”地叫唤不停,吵得人心烦。
巴勒江母亲每天起得都很早,她慢慢地推开房门,手扶着门框摇晃着从屋里走出来,站到院子里看了看东面的山。现在还早,要过好一阵子,太阳才会从那儿冒出来。
巴勒江母亲费劲儿地把头上的头巾解开,头巾本来是系在脑袋后面的,她整理了一下满头的银灰色头发,又把头巾系到下巴底下来,把耳朵也裹进头巾里,只露出巴掌大一块脸孔。
空气又湿又冷,从河边吹来的风带着冰冷的水汽,很容易让人想到秋天甚至冬天,然而现在却正值炎热的夏季。
院子里空空荡荡,牲畜都躲在圈里没出来,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站在大门边的木栅栏上面,对着巴勒江母亲鸣叫,“叽儿——叽儿——”,声音又尖又细。邻居家的狗突然“汪汪汪”地叫唤起来,那只小鸟吓得飞走了。
巴勒江母亲搬了一只小木凳,放到窗户底下的人头旁边,哼唧着坐了下去。她静静地望着石头人头,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人头的鼻子和眼睛。这时候巴勒江从窗户里面探出头来,揉着眼睛问母亲:
“您在干什么呢,妈妈?”
母亲没有理他,低下头仔细打量着地上的人头,用手指把人头眼睛和鼻子上的泥土一点一点地抠下来,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
吃过早饭,巴勒江正准备骑马出门,村长蒙卡依来了。两人寒暄过后,蒙卡依告诉巴勒江,他给乡里打了电话,把石头人头的事儿给乡里讲了,乡领导说这头像可能是国家文物,得先留着,不能卖。
这时候巴勒江母亲从屋子里走出来,蒙卡依赶忙上前向老人问好。
“你刚才说什么?这是国家的东西?”巴勒江母亲看着蒙卡依问。
“乡领导说的,它可能是国家文物,姨奶奶。”
“这么说,你们想把它拿走?”巴勒江母亲沉下脸来,声音变得有些生硬。
“是这样的,姨奶奶,如果它是国家文物的话,我们就不能把它留在家里。”蒙卡依说着用手整了整头上的浅灰色前进帽。蒙卡依和巴勒江差不多年龄,不过蒙卡依看起来显得更年轻,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好像还涂抹了一点油什么的,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巴勒江母亲是村长蒙卡依的姨奶奶。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扒拉一圈,大家多少都能沾点儿亲带点儿故。
“它在野地里躺着的时候,你们从来不去关心它,现在巴勒江把它拉回家来,你就说它是国家的,你真会当官啊,我的好孙子。”巴勒江母亲显得有些激动。
“这些都是我分内要管的事儿,姨奶奶。”蒙卡依客客气气的,脸上挂着笑。
“你还是管好国家叫你管的大事吧,这些小事我们自己会管好的!”
“蒙卡依也没说一定要把它拿走,妈妈。”巴勒江看着母亲,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大家都是亲戚,他不想把关系闹僵。
巴勒江母亲不等儿子说完话,转身往牛圈那边走去。蒙卡依和巴勒江都有些尴尬。巴勒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一支给蒙卡依。
“进屋喝碗奶茶吧。”巴勒江掏出打火机给蒙卡依点上烟。
“改天吧,姨奶奶生我气了。我现在到村委会去,今天县上要来人。”蒙卡依说着朝牛圈那边喊了声“姨奶奶,我走了”,便朝门口走去。巴勒江母亲好像没听见,她正跟一头小牛犊较劲儿哪。
送走蒙卡依,巴勒江回身看着窗户底下的石头人头,心里一下不安起来,如果这东西真是什么国家文物,乡里一定会把它拿走的。“不能给他们。”巴勒江嘴里嘟哝着,往牛圈那边走去。
“妈妈,咱们要不要把那个人头藏起来呀?”巴勒江站在牛圈边上,手扶着木栅栏。
母亲在牛圈里正给一头小牛犊检查舌头,她转过脸朝院子那边看了一眼:“蒙卡依走了吗?”她的一只手还在小牛犊嘴巴里摸索着,小牛犊不耐烦地甩动着脑袋,挣扎着往后躲。
“走了,妈妈。”
“把人头搬到我屋里去,摆到大桌子上面。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母亲这个态度,让巴勒江很是高兴。
过了两天,村长蒙卡依那边还没任何消息,巴勒江却坐不住了。
这天早晨喝过奶茶,巴勒江溜达着去了村委会,他想探探蒙卡依的口气。村长办公室的门锁着,问谁谁都不知道蒙卡依去了哪里。回家路上巴勒江遇上了村干事昆杰。昆杰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喀纳斯湖那边过来。
两人见面握了一下手,巴勒江看着昆杰笑了:
“昆杰,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像公鸡的鸡冠子。”
昆杰长得跟巴勒江有点像,就是矮一点、瘦一点。他摘下头上的帽子,用手摸了一把冻僵的脸:“是吗?”
“谁家的牛奶酒这么有劲儿呀,把你喝成这样。”
“哪有什么牛奶酒啊,在湖边冻的。”
“这么早去湖边干什么?”
“自治区(指乌鲁木齐)来了几个人,他们要拉走那个石头人。我去帮他们找吊车和拖拉机,忙活了一早晨。喏,送了两包外国香烟给我。来,抽一支。”昆杰说时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然后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巴勒江。
巴勒江接过香烟搁鼻子上闻了闻:“没错,就是外国烟,我以前也抽过,劲儿很大。你刚才说什么,石头人?”
“你还不知道吗?就在你家草场上面,山跟前,有人发现了一块像人一样的石头,上面还刻着花纹哪。”
“知道呀,不是一块石板吗?”
“不是石板,是像人一样的石头。”
“已经拉走了?”
“那儿……看不到了,一辆蓝颜色的大卡车,已经进山了。”说时昆杰往东南方向指了一下,“你不是也找到一个人头吗,是不是准备卖掉?要卖就快卖,省得让公家拿走。”
“在家里呢,蒙卡依说不能卖。那块石头你看清了吗,长得像不像人呀?”
“自治区的人说那是草原上的石头人。反正是一块石头,这么高。”昆杰用手往空中比画了一下,看来比人要高很多,“我得走了,巴勒江。回头见。”
“回见。该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唉——”巴勒江一副失望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巴勒江把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事儿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没什么反应,她坐在炕上,细心地梳理着一堆羊毛。刚才,巴勒江从昆杰那儿听到自治区的人拉走石头人的消息,心里更加不安起来。看来蒙卡依说的是真的,这些石头就是公家要的文物。
快喝午茶的时候,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忙忙地出了屋子,朝正在收拾马圈的巴勒江走去,她问:
“你刚才说什么?是身上有花纹的石头人吗?”
“昆杰说的,妈妈。”巴勒江一边说,一边挥起铁锹,把铲起的马粪抛向马圈外面。
“他没说是什么花纹吗?”
“没说。我也没细问。”
母亲有些失望,转过身小声地嘟哝着。巴勒江也没听清她说什么。从小到大,他总见母亲有事没事一个人在那里嘟哝,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时候,巴勒江的小儿子图鲁从外面跑进来,拽着奶奶的手,就往大门外头走。
“什么事儿啊,我的小宝贝?”奶奶一边问,一边趔趔趄趄地跟在孙子后面走出去。
“那儿有一个小狗,奶奶。”图鲁胖嘟嘟的小圆脸涨得通红,指着前面的一处草地,对奶奶说。
果然,在离大门不远的一片草丛里躲着一只小狗,一身黑毛。小黑狗一见巴勒江母亲,就哆嗦着拼命往更深的草丛里钻。
小黑狗差不多有两三个月大,身上很干净,不像是一条野狗。
“这是哪儿来的小狗啊?”奶奶一脸惊喜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奶奶。”
“咯啼,咯啼。”奶奶朝小狗伸出一只手去,亲切地唤了几声。
小黑狗突然“汪——”地惨叫一声,爬起来就跑,跑得像受惊的野兔子一样,眨眼的工夫就跑到山坡那边去了。图鲁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奶奶,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它,它害怕奶奶。”
“是啊。可奶奶没吓唬它呀。”奶奶一脸无辜。
在马圈里干活的巴勒江也听到了小狗的叫声,丢下手里的铁锹跑到外面来。
“刚才是小狗吗?”
“好像是。”母亲回答。
“是小黑狗,爸爸。”小儿子拉着奶奶的手,眼睛不住地往山坡那边看。
“是不是跑到那边去了?我去把它抓回来。”巴勒江说着准备跑去追。
“别追它。”巴勒江母亲拉着图鲁的手回院子,扭头看了一眼巴勒江,“回来干你的活儿吧。”
巴勒江心有不甘地往山坡那边看了又看,也跟到院子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