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利出生在伊犁,不过,他的祖籍是山东。他常开玩笑说,他爷爷是最老的支边青年,远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爷爷就从山东济南府逃荒来到伊犁河谷,然后扎下根来,一代又一代,到张明利都已经是第三代了。
记得上初中那年,他家隔壁搬来一家维吾尔人,夫妻俩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共五口人。过不久,两家就熟悉起来,开始你来我往,像亲戚一样走动。
搬来的这家男人叫阿布来提,那个女人叫古丽尼沙汗。阿布来提大叔有个毛病,每天天一抹黑,他就蜷缩在卧室的一个炕角,天塌下来也不会从屋子里出来,剩下的事情,不管家里家外,都撂给瘦小的古丽尼沙汗大婶去做。
开始,大家以为这是阿布来提大叔偷懒,不想做事。有一天,张明利父亲回来说,阿布来提大叔在矿上遇到了一件事情,才吓成这样,至于是件什么事情,父亲没有说。后来,张明利从街对面王木匠那儿听说了阿布来提大叔当年的遭遇。
伊犁那儿的煤矿都在远离村镇的山区,有的是国营的,有的是生产队(公社化时期)集体开的。阿布来提大叔是国家煤矿的工人,在矿上管装煤的机器,上的是轮转班,有时候晚上很晚才下班,下了班还要从矿上赶回家里。他们家在矿区外面的一个村子里。
一年秋天,晚上换了班,阿布来提大叔和往常一样,一个人沿着戈壁滩上的小路往家赶,嘴里哼着维吾尔族民间小调:
“阿耶里——我可爱的百灵鸟……”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夜空中繁星照耀,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南山顶上,大地一片银色。阿布来提叔叔的歌声在寂静的戈壁荒原上飘荡、传扬。
离开煤矿不远就是宽阔平坦的大片戈壁,阿布来提叔叔的家就在戈壁尽头的小村庄里,一条羊肠小路像蛇一样在戈壁中伸延,从煤矿一直把头延伸到几公里外的村子里去。
阿布来提大叔唱完一段歌曲,想让自己喘口气,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咚咚咚”的脚步声,像丢石头一样,很重。他忙回头去看,见远处有个东西朝他这边跑来,好像是一匹马。他没在意,继续赶自己的路,因为这条路上偶尔也会遇到骑马下山的牧民。
“咚咚咚”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又回头去看,这次他发现情形有些不对,那个正朝他跑来的不是骑马的人,而是一个只有两条腿的东西!
他心里一惊,脑子里突然一下空白了,就像倒空的煤篓一样,脚底下也不由自主地跑动起来。他边跑边回头去看。那东西真的只有两条腿,两条木棍一样的长腿,“咚咚咚”地敲打着地面。
他只顾拼命往前跑,想把它甩远一点儿,可那东西跑得比他快,越跑离他越近了,“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敲打在他心里一样。他都不敢回头看了,只知道玩命往前跑。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感觉到那东西就要抓到他了,都听见“呼呼”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阿布来提大叔一脚踩空,掉进一条干涸的水沟里,打了一个滚儿仰面朝天地躺在沟底。
就在这一霎那,一个黑色的东西“呼”地一下从他身上跳跃过去。他想这下完了,那东西一定会跑回来吃了他。恐惧与绝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等待自己惨死的那一刻。
他听到村子里的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叫起来,一条、两条、五六条,全村的狗都被惊动了,好像有几条狗边叫唤边朝他这边跑过来。
他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这样的时刻时间过得很慢,就像春天里山坡边上的积雪,永远也融化不完的感觉。
刚才从他身上跳跃过去的那个东西,又“扑啦啦”从他身上跳过去了,这次是往山的方向。他听见“咚咚咚”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了。村子里的狗叫也慢慢平息了。
阿布来提大叔睁开眼睛,又一动也不敢动地躺了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慢慢地从水沟里爬出来,看了看四周,什么也没有,便急忙爬起来往村子跑去。这时候他又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那东西又追过来了!
这一次他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只黑色的大公鸡!有马那么大!
阿布来提叔叔拼命往前跑去。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儿,他觉得自己跑得脚都没挨到地上。他听到村子里的狗再一次狂叫起来,在他耳边“呼呼——汪汪——”一片嘈杂声,他都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狗叫声。村子里有几条狗叫唤着向他这边跑来,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逃命。
他跑进村子,一头撞进自己的家,扑倒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阿布来提大叔的媳妇古丽尼沙汗从里屋冲出来,抱起丈夫的头,惊叫起来:
“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阿布来提大叔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和头,确定自己还活着,也没什么地方受伤。只是,只是脚上的鞋不见了,两只脚都是光的。
第二天他就病倒了,病得很重,一天到晚就知道喝水,别的什么也吃不下去,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后来亲戚朋友从山里请来一位算卦老人,给他算了一卦,老人说他们家房基下面有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有公鸡样的图案。这个石头是先人用来镇压鸡妖的,他们盖房子的时候挪动了它,泄露了妖气。现在必须把它挖出来送到山里去,家里才会太平。他们照老人的话把房子推倒了,结果真就挖出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个鸡样的图形。
他当时还偷偷想过,石头上的图形有点像中国地图,就是他们煤矿矿长办公室墙上挂的那个。
之后,阿布来提大叔就开始吃饭了,也能下地走路了,可就是怕天黑,太阳一落山他就不敢出门,蜷缩在炕上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天天如此……
张明利考上大学离开伊犁的前几天,阿布来提大叔家请他去吃饭,给他送行。几年了,两家来往串门,就像亲人一样,可张明利从没和阿布来提大叔好好聊过。他很想知道阿布来提大叔的那次遭遇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想问问那个黑色的石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明利记得那天吃的是抓饭,抓饭上面是大块的羊肉。那时候牛羊肉都是凭票供应,这顿抓饭差不多把阿布来提大叔家一个月的羊肉票都用掉了。吃过饭后,阿布来提大叔家的孩子都到院子里去玩了,古丽尼沙汗大婶也在厨房里忙。张明利从炕中央挪到炕边上坐下,看着阿布来提大叔撕报纸条卷莫合烟。
“你抽吗?”阿布来提叔叔看着张明利,表情认真,并不像只是说说。
“不,我不会抽。”张明利忙摇头。
“你现在是大学生,大人了,可以抽烟。”阿布来提大叔将手里的烟纸向张明利递过来。
“不不,我不抽烟。”张明利忙摆手。
“很好,我喜欢你这种态度。说实话烟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抽上瘾了就扔不掉它了。”阿布来提大叔说着话“咳咳咳”地咳嗽起来,“还会得气管炎和肺病。”
“叔叔,我想问您一件事儿,就是……”张明利不知道该怎么说,挠了挠头,“就是,就是那个黑公鸡的事儿。”
“哦。谁告诉你的?”阿布来提大叔头也没抬,只顾卷手里的莫合烟。
“木匠叔叔。”张明利小声说道。
“对,他知道。”阿布来提叔叔卷好莫合烟,把烟头部分放到嘴里咬掉一点儿,从衣服口袋里摸索出一盒火柴,点上抽起来。
“那是真的吗,有一只黑色的大公鸡追您?”张明利看着阿布来提大叔问。
阿布来提大叔出神地看着从莫合烟烟头上冒出来的白烟,然后抬起那只闲着的手,捋了捋嘴巴周围浓密的黑色胡须,抬眼看看张明利:
“真的。现在想起来就跟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阿布来提大叔说着将莫合烟放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从他嘴里和鼻孔里冒出来的浓浓的烟雾,像云一样笼罩在他的光头顶上。
“石头呢?真有一块那样的黑石头吗,上面有公鸡样的图案?”
“有。那块石头跟咱们刚才吃抓饭的大铁盘子差不多大,上面的公鸡图形有点模糊,放在水里头看得才清楚。”阿布来提叔叔继续抽烟,屋子里弥漫了浓烈的莫合烟的味道。
“哦。”张明利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