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喀纳斯都快一个礼拜了。畅河前天回了乌鲁木齐,我没走,我对石头人头还没死心。
那天哈图回来说,有几个画画的看见湖面上露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差不多有小汽车那么大,样子有点儿像狗的脑袋。我没见着那几个画画的目击者,畅河见到了,说的话和哈图一样,看样子不是瞎编的。
这两天天气好,游客又多起来了。有的一大早就爬到喀纳开特山顶上面,一整天都待在那儿,架着相机盯着湖面看。
看来“湖怪”的消息已经传扬出去了。
对于这一切,村里人表现得很淡漠,好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听说外面来的人把白熊蒙巴找去了,跟他打听“湖怪”的事情。白熊蒙巴回来以后说,找他的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翻译告诉他,那些人都是科学家。白熊蒙巴以前没见过科学家,更别说外国科学家了,以为他们都像喀目一样什么都知道,没想到……白熊蒙巴说,那些科学家和他一样,都是笨蛋。
“他们问我湖里头是不是有很大很大的红鱼,可以跑到岸上来把马抓住吃掉。我能说什么呢,姐姐?我说我们从来都不关心湖里的鱼,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有手有脚,能跑到岸上来。”白熊蒙巴从湖边回来后,直接来找巴勒江母亲。
巴勒江母亲在炕上坐着,看了看白熊蒙巴,又看了看窗户外面,深深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
“唉,人总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姐姐,现在湖里不安静了,一个说看到了这个,一个说看到了那个,会不会和移动石板有关系呀?”白熊蒙巴坐在炕沿上,扭身看着巴勒江母亲。
“人的眼睛是最不干净的东西,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要去看。”巴勒江母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白熊蒙巴的问题。
“是啊。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姐姐,您说他们,那些科学家,为什么要找我呀?”白熊蒙巴一脸疑惑的样子。
“你该问他们,我的弟弟。”巴勒江母亲顿了一下,问,“他们都问你什么?”
“他们问的多了,什么湖里的鱼是黑的还是红的,把岸上的马和羊群吃掉是不是真的;还有,湖里除了鱼会不会有别的东西,以前有没有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情……”白熊蒙巴从口袋里摸出莫合烟袋,一边卷烟一边说着。
巴勒江母亲静静地听着,用手指在面前的羊毛毡子上轻轻抠着,从这边抠到那边,又从那边抠到这边,嘴里嘟嘟哝哝说着一些什么,听不清楚。
“我知道我们的祖训,不会随便说话的,姐姐。”白熊蒙巴看了一眼巴勒江母亲,这样自我表白道。他把莫合烟点着抽起来。
“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看完就走了,我们还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巴勒江母亲接过儿媳妇递过来的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把碗放到炕上去。
白熊蒙巴也接过巴勒江老婆递给他的茶碗,喝了一口。他把茶叶喝到嘴里了,放下碗,把茶叶吐到手上看了看:
“他们,他们还问咱们村里谁年龄最大,我说是您,姐姐。”
巴勒江母亲什么也没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碗,抬眼看着窗户外面。
没错,在喀纳斯,所有老人中,巴勒江母亲年龄最大,她比克孜老人还要长好几岁。那天一早,她一个人去了老爹谷。她已经很多年没去过老爹谷了,老爹谷变化很大,差不多都认不出来了。她看见白熊蒙巴家草场上的那块巨石,真的有房子那么大,相比之下,她们家草场里的那块就小多了。
巴勒江母亲骑马站在草场中央,看看东边的山,又看看西边的湖,突然觉得山变矮了,湖变小了。她想,这也难怪,自己脚下这片地方,本来是一条山谷,现在却变成山坡了,站在山坡上看山和湖,自然比站在山谷里看到的要矮和小了。巴勒江母亲清楚地记得,就是在那一年,山谷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山坡,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那一年从现在算起应该是六十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天气一下变得异常炎热起来,热了有半个月的样子,突然就开始变了,一场大暴雨从早晨一直下到第二天天黑才停下来。雨后的夜晚异乎寻常的安静,没有风声也听不到狗叫,只有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水滴,打在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人们早早就躺到炕上,熄灯入睡了。
到了半夜,村里的狗都突然间狂吠起来,中间还夹杂着马嘶羊叫的声音。
村里人都被惊醒了。
那时候巴勒江母亲已经10岁了。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之后,村子里的狗们就再也没了动静,随后就听见从东山那边传过来的隆隆声,有什么东西从山上滚下来了,震得屋子里的大炕都抖个不停。巴勒江母亲被奶奶紧紧抱在怀里,蜷缩在炕角上,一直到天亮。
太阳升起来了,世界恢复了平静。
村里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来到村子北面的一处山坡上,他们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一夜之间,老爹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们的老爹石不见了!”村里人惊呼。
泥石流把整个山谷都填埋了,那些高大的白桦树和成片的松树林都不见了,矗立在石头平台上的老爹石也不见了!
之后很多年,村里人在被泥石填埋的山谷里寻找老爹石,几乎把整个坡地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