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哗一下开了,蔡小忠和村支委刘新房进来了。蔡小忠对着秀青指指门外,秀青就出去了。蔡小忠关严门说:一人为公,二人为私。当着我和支委的面,你说说昨个黑间的事吧。秀白看着他们不说话。蔡小忠又说:你先说说,你是从哪个地头进的棉花地?秀白还不说话,还盯着门外。你说说,你是从哪边进的棉花地?
秀白这才想起来,大兰子扔下包就跑,也没说是哪块地,只记得她把手向南指了一下。村南棉花地只有李家洼。这时外头又有走路声,应该是王小池,她得让他听见她还在给他们承担着事呢,忙说:南头。说的声音还挺大。蔡小忠又问:哪块地?李家洼。蔡小忠和刘新房对视一下,走了。
蔡小忠出来就和刘新房到了支书李满堂家,支书本来就有肝病,这几天又感冒了,正蒙着被子发汗呢,见他们来了,才把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蔡小忠说:送大兰子吧。
李满堂瓮声瓮气地说:蔡小忠,你小子要弄错了,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蔡小忠拽拽身上的绿军装裤腰:放心吧,我兜得住。然后就掰着指头说:第一当时矢秀白被子是热的,说明矢秀白一直在家;第二矢秀白说的棉花地和被偷的地不符;第三偷棉花的跑出地边时,我看清了是大兰子;第四有人前几天半夜看见过大兰子背着棉花往家走;第五那包棉花的包袱皮有人认出是大兰子家的。
5.监守自盗还栽赃陷害
大兰子长得大个子,脸黑,五官粗糙,小时候长花儿落了几个麻子。她这岁数长麻子已不多见,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实在是难看。王小池长得小个子,五官也周正,尤其长着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跟大兰子一嘴错落无致的大牙形成对比。而王小池是个很挑剔女人相貌的男人,当年娶大兰子时,王家条件太差,他娘是个指靠一副小凳子走路的瘫子。王小池说王家男人命苦,他爹不寻他娘就连个瘫女人都寻不上,他王小池不寻个大兰子,就连个麻女人都寻不上了。王小池也会给自己找台阶,结婚那天说:哼!俺爹娶了个瘫子,俺娶了个麻子,俺怎么不比俺爹强啊?
每天夜里王小池都要把灯灭了才和大兰子睡觉。有天,大兰子不让吹灯,王小池说不吹灯就得弄块布把脸蒙了。大兰子这才知道王小池对她那么不待见,就不依不饶地打架,打急了王小池说你嫌蒙脸,那你就滚蛋!大兰子一听,就要拼命,说你王小池敢情这么狼心狗肺啊,不是上赶着寻俺的时候了,你是觉着你那瘫娘死了,你也人模狗样地混了个差事儿了,你就让俺滚蛋呐?俺给你小子明说吧,我这麻脸的姑奶奶不走,你那白脸的小婆子就进不来!这些年两口子就这么打打闹闹地凑合着。
不过,大兰子虽说也自私也逞脸,但为人比王小池要强。那天天一亮,就催王小池快去,说我是给人家那么说的,说你能替她把这事瞒下。你要再不去,那白妮子顶不住就麻烦了。王小池不动窝。大兰子急了,说你不快去,她要露了馅儿可怎么办呐?王小池又一连裹了好几根旱烟抽了,才披上衣裳往外走,可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
说了吗?
说你娘大腿!不说,人们还怀疑是你呢。
那?那可怎么办呐?
王小池不说话。
你就别有屁憋着不放了,到底该怎么办呐?
王小池咬着一口白牙说你他妈这混账娘们儿,就是爱惹事,早就说不叫你去了,你就他妈的不听!
大兰子也急了,脸上麻子泛着红光说你个王小池呀,放你娘的狗臭屁去吧,这会子出事了,你他娘说这话?!你他娘的不是穿厚棉袄、盖厚棉被、背着棉花换酒喝的时候啦!
王小池扑上去捂住她嘴说你他妈找死啊你?!叫人听见了,一家子全完!
大兰子平时泼辣,可到王小池真火了,也就怕了。王小池说刚才让人打听了,说那白妮子还担着呢。大兰子忙说哎呀,这丫头看来还真算义气,以后还得真给人家找个事干呢。王小池不说话,眨巴着眼睛愣愣地听着外头。
这年月,一般人家都没院墙。王小池先听见门口枣树上的麻雀喳喳地叫了几下,紧接着房门就敲响了。谁?房门自是咣咣地响,没人搭话。谁呀?还是咣咣地响。
王小池以为谁给他闹着玩呢,就说:别装蛋了,我给你开门去。王小池披上衣裳,趿拉着鞋一开门。进来的是蔡小忠和刘新房,后边还跟着王大成和刘铁锤他们。
支书叫你和嫂子去一下。
干什么?
说有点事商量。
给我商量事,叫你嫂子干什么?
被窝里半躺着的大兰子的麻脸一下子就黄了。
支书那儿的事可能跟嫂子有点关系吧。
王小池那不大的身量咕咚就从炕上跳了下来:蔡小忠,你小子撅什么尾巴拉什么屎,老子都知道!要这么着,咱以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大兰子一看架势不好,忙慌乱地在一团乱被子里找衣裳穿。
蔡小忠见王小池一蹿一蹿的,把大腿一拍也蹿着说:你要说这操蛋话,咱就别捂着盖着了。嫂子,昨个黑间干什么来着?
跟我睡觉了!王小池把炕沿啪地一拍说。
蔡小忠抽抽嘴角:要睡,也是睡后半宿。
王小池的脸一下就涨成了紫茄子,说:你他妈吃的河水呀?我两口子什么时候睡觉,你也管得着?!
蔡小忠也涨紫了脸说:你要这么交代,那就省事了。来!蔡小忠朝门外一喊,呼地又进几个人。公社民政助理和公社一个临时工带着头,后头跟着两个村保卫组的民兵。
只噼里啪啦几下子,就从糠囤里搜出了三大包棉花。王小池一下子像抽了筋骨的鸡一样扑瘫了,大兰子一张大嘴也咧得跟瓢儿似的。
走到半路,大兰子就死活不承认搜出来的棉花是她偷的,又哭又闹,把蔡小忠的脸抓了两道血印子。好不容易到了大队部,又合上眼说心慌。民政助理吩咐把她关进屋里,刘新房找了个老头先看着,就叫着民政助理吃早饭去了。
在他们吃完饭回来时,大兰子跑了。
蔡小忠急了,追,快追!说着把人分了几路。刘新房也急了,说出不了村呢,她跑不了这么快。把住村口,快搜!快!
可是一连搜了二十多家,把大兰子有可能藏的地方都搜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再想不起到谁家搜了。民政助理让赶紧叫王小池来。昨晚蔡小忠到公社邀人时,公社王书记去县里开会,还有几个人去别的村下乡了,邸主任听了蔡小忠说的情况,认为公社也的确该派员支持,可实在没别人了,就让他来了,邸主任嘱咐他一定把事办牢靠,他是拍着胸脯让主任放心的,可眼下真的出事了,这可怎么交代呢?
王小池,你媳妇哪儿去了?民政助理严肃地问。
王小池说:我要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我就不叫你们费事了,我那孩子们还一劲儿啼哭着给我要娘呢。
民政助理说:你得赶紧帮着把人找着了,咱们才能解决问题。
王小池把两手一摊:我要知道她跑哪去了,我早就给你们说了,我是真不知道哇,就这,我还不知道怎么给我那孩子们交代呢。
实际,清早大兰子被弄走后,王小池瘫了一会儿,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你小子也别高兴得忒早喽!
他先到了大队部东邻的玉仙家。进屋,把手伸进玉仙的领口下摸了几下,摸得玉仙扭着身子吱吱怪叫,然后又把玉仙耳朵拽过来交代了一番。
玉仙的男人牛庆柱在城里工作,一年探一次亲。玉仙本来就细皮嫩肉柳眉杏眼,又是个男人上身就能化成一汪水的女人。在她被生产队那两挂套儿的篷车一娶进堤外村时,王小池就看上了。人家庆柱怎么修来的福啊,人家怎么就能娶上这么鲜嫩的女人?后来他又听了玉仙和牛庆柱的房根子,便下了决心,王小池这辈子一定得跟这女人睡一回,要不,就是死了,埋进坟里,我也得蹦出来!
玉仙本来就长得俊,又有牛庆柱的钱和王小池的权滋润着,自然比别的女人光鲜多了。她既能穿上从城里买来的好看衣服,又能吃上一般农户吃不上的精细粮食,比如芝麻、绿豆什么的。更重要的是,年轻力壮的她,每天干的活都是队里最轻省的活,而他俩的事,那粗胳膊大腿的大兰子还一点都不摸门儿呢。
从玉仙那儿出来,王小池就闪到关大兰子的房后头,把袖子里的小钢锯条从窗棂里递了进去。那房子的窗棂已经朽了,大兰子只几下子就把窗棂锯断钻了出来。
看她的老头眼睛和耳朵虽不好使,可她往外跑时,老头到底是听见动静了,可老头没动,老头以为是好事的人们扒着窗棂看热闹呢。
大兰子刚跑到玉仙门口,就被玉仙伸手拽了进去,一直把她拽到红薯窖跟前说:
快下去!大兰子出溜到底下一看,底下铺着个半截褥子,还有仨馒头俩窝头一碟咸菜,一边还墩着半塑料壶水。大兰子早饿了,上来就呼囔呼囔把东西吃了个精光。
王小池和玉仙的事,蔡小忠早知道,他以为大兰子也知道,觉得大兰子说什么也不会跑到玉仙家去,就没搜玉仙家。
玉仙是在半夜里把大兰子送到自个娘家的,她娘家是离着四里地的道口村。
玉仙进门就说娘啊,这是我一个好姐们儿,她有点事在咱家待几天,平时庆柱不在家,要不是这姐们儿帮我,我都没法过呢,娘你一准把她照顾好。她娘自然一口答应。玉仙又给大兰子说:嫂子,外头安生了我再来接你,我不来,你可别出来。
大兰子那麻脸感激得直发亮:行喽,大妹子,到死我也忘不了你,你还得给俺看着点俺那俩孩子啊,他爹是个懒人,不爱操心。玉仙说你就放心吧。
王小池倒好了,晚上给孩子们说去给他们找娘,孩子们就不哭了,巴巴地在家等着。实际上他却放心大胆地去玉仙那汪水儿里凫水去了,到清晨,再带着玉仙烙的白饼卷鸡蛋回家哄孩子。
到第三天早晨,王小池就去找公社武装部长孙红进了。两人是老交情,孙红进喜欢舞枪弄刀,前几年武斗,王小池从邻县弄了个独一撅枪送给他,他喜得都快叫王小池亲爹了。这一阵子让私枪上缴,他不肯拿出来,这在王小池手里便有了短儿。
王小池给他一说棉花的事,他自然要掏真劲儿帮忙。
中午,孙红进领着几个人来了,他说:堤外村村子不大,还挺乱。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为了让大伙心里有个准谱儿,咱们一家一家地走一趟吧。
这种事在当时也不出奇,村里人给这种检查叫“查户口”。孙红进背着手在前头,几个村干部跟在后头。
一连搜了几户人家,就到了蔡小忠家门口。
小忠同志,这是你家吧?是我家。你的家,咱查?还是不查了?蔡小忠一拍胸脯:干吗不查?查查,心里明白。我看,就别查啦?蔡小忠是个痛快人,二话不说,就带头往里走,其他人也就跟了进去。
蔡家收拾得可真利落,整个院子里从大房到小房、从柴草到农具、从猪羊圈到厕所都干净整齐。
孙红进扫视一圈儿,说:小忠啊,你家可真干净,就连猪圈厕所都是干净的啊。
蔡小忠说:庄稼主儿,干净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