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儿,跟这小黄鼬长得像
女人宁氏扯着两岁多男孩儿进堤外村时,是公元一九四年的秋天。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村街的树木和房子、村头的鸡鸭和孩子、屋檐下的柴垛和糠囤,到处都潮乎乎、凉飕飕的。
女人走到村口,一见那棵老槐树打个激灵就站住了。这老槐树跟家乡那棵老槐树一模一样,有三四百年了。大小枝头都弯弯曲曲地朝着街心,有不少枝叶已经残疏,但也依旧有新桠朝外冒着。女人一枝一叶地看着老树,女人眼窝就湿了,泪水一滴连着一滴地流。男孩儿怯怯地看着女人。女人忙擦擦自个眼睛,又擦擦男孩儿头上脸上的水汽,女人就背起行囊拽着孩子朝土门走去。
伯,帮帮忙吧。
老人眼睛仍闭着,一只细瘦的黄狗看着女人,薄窄窄的舌头一下一下地朝外伸着。
女人一手拽紧男孩儿,一手抻紧自个的衣襟:伯,帮帮忙吧。
老人睁开眼,扫一下女人,女人挺灵秀;又扫一眼男孩儿,男孩儿紧抓着女人衣襟,身子往后闪着。老人欠欠身子,到底发现了一张白脸,黄眼,高鼻子,黄头发。老人打个寒噤,又闭上眼睛。女人干咽一口,又说:伯,穷不怕,丑也不怕……伯……女人憋住了,嗓子里活像塞了团棉花。
老人终于又睁开眼,擦一下眼上的眵目糊,磕去烟灰,把烟袋插进褡包,朝老树下的土屋走去。
矢家父子俩,爹六十多岁,儿子四十岁,父子俩从河南逃荒来的当天,就在老槐树下挖个坑,搭上树枝,压上油布,住了下来。父子俩心灵手巧,还勤快,白天给村人种地,夜里给村人编筐,也不要钱,只求口吃喝。人们看他们本分实在,就容他们住了下来。后来,他们就把地下的房子搬到地上,便成了堤外村人。
但凡不嫌孩子,就跟着。宁氏顺着眼睛,拽着孩子说。
父子俩颤颤地看着孩子,说:不嫌,不嫌,一辈子不能嫌!
女人呼一口长气,当天就成了四十岁男人矢柱的女人,白孩子就成了矢柱的儿子。矢老头给白孩子起名矢群。自是指望后代发达、人丁成群。
这里人有成群结队看媳妇的习惯。人们既发现了矢家娶了个好看的小媳妇,也发现了小媳妇带着个怪孩子。而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明眼人没有一个当面说的。可一群一伙的孩子们不管那些:你是谁?你怎么长得这模样?你亲爹是谁?干吗不跟着亲爹,要当带犊子找后爹?
矢群也不说话,自是把黄蜡蜡的眼睛垂在脚面上,尖巴巴的鼻尖上登时就渗出了一层细汗。矢群虽然才两岁,可他天生记事早,他还记着原来那爹的模样呢,爹长着泥黄脸,扁鼻子,黑眼睛,黑头发,而他拿着娘的铜镜,偷偷端详过他长的白脸、高鼻子、黄眼睛、黄头发。一个孩子不像爹娘,人家就叫野种。野种不单是骂他,更是骂娘呢。娘就是因了原来那爹和爷嫌他,才带着他一路讨饭,央求人收留。
他和娘走烂了鞋子,磨破了衣裳,可是没一家肯收留。人家不是嫌娘,娘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还做一手好针线。只有堤外村这个爹和爷不嫌他,他就把这个爹和爷看成亲爹亲爷,可他又不能说,这个爹和爷分明不是亲的。他发愁了,他的小脑袋一撑一撑的,撑得他眼睛发酸,他的泪花就扑扑地落了一脸一脖子。
吃得河水呀?管得那宽?大人们过来呲嗒孩子们。
矢老头上去扯了矢群就走,矢柱瓮声瓮气地对孩子们说:他亲爹是我,我是他亲爹,他是我在老家的儿子!矢柱说着,头上青筋鼓鼓的,嘴唇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矢家人刚进家,街长就来了,街长说几位老族长在观音庙前议了事,说让他问问宁氏娘俩打哪来的。
宁氏放下针线,把脸垂在胸前,嘴唇抿得紧紧的。矢老头和矢柱慌忙端出烟笸箩,一个忙装烟袋,一个忙从灶膛里引来火头,把烟点上,又把烟嘴儿捋几下双手递上。
街长吧嗒吧嗒抽了两袋烟,就往外走,走两步,又回头说:让那孩子少上村街吧,这几天,区校董要来。
宁氏把矢群腰间拴个小绳儿,一家人轮换着抓住小绳儿。
矢老头和矢柱赶了三天三宿编了两摞红荆条筐,给街长和族长们送了去。
无论如何,白孩子母子成了堤外村人。村人们也发现小媳妇倒也贤德能干,整日缝补浆洗,养猪喂鸡,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大人孩子也收拾得齐头齐脸,一点不像不守规矩的女人。再说白孩子也挺老实听话,从来不到村街上,一般都跟着爹和爷爷下地去。
可是几年过去了,矢家人丁不但没有发达兴旺,还依然只有矢群一个。不过,矢家父子日子过得还挺有劲,天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忙活。
只是这矢群,越来越让人没面子,才六七岁,个头却快赶上他爹了,一头密实的头发,如同田里的谷秸子,黄蜡蜡的眼珠,一眨一眨地泛着蓝晕,脸上还浮着层鹅黄色的小汗毛。
到了这年春上,堤外村连唱一集大戏。在大幕拉起来,锣鼓响起来时,矢群就怯怯地看着爹和爷。他爹说:儿啊,爹不去,娘不去,爷也不去,戏台底下夜深风高,去了闹病,得风顶食。咱听爷讲古,爷的古,比戏文好听得多呢。
可是在他爷搜肠刮肚地讲古时,他还是仰着头,翻着眼,耳朵朝街上支棱着,脚趾头在鞋子里一下下地紧抓挠。
矢柱把手里柳条一扔:儿啊,走,点上火把,咱上沙疆逮黄鼬去!
父子俩举着火把子,一窜一窜地在沙疆折腾了半宿,果然逮住了个小黄鼬,矢群把小黄鼬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地叫唤:爹,小黄鼬!我喜欢小黄鼬!
儿子高兴,矢柱更高兴:儿啊,你喜欢小黄鼬,以后爹还给你逮啊!
可是矢柱看着火把下的儿子,一下子就像被铁爪子抓了心肺,天呐!怎么?我的儿,跟这小黄鼬长得像……矢群紧紧地攥着小黄鼬的绳儿睡了,宁氏也收拾针线躺下了,矢柱就轻着手脚、提着心肺进了厨房。他点亮一豆昏黄的油灯,挖出块猪油,调上一撮锅底黑,细薄薄地涂在矢群脸和头发上。
矢柱高兴得心尖子直打战,这矢群看上去,横竖跟街上孩子差别不多大了。矢柱决计往后每天都要给儿子这么涂了出去。
可是到了天亮,在矢柱扯着矢群走到戏台底下时,人们依然还是像看小牲口一样地看着矢群,本村的看,外村的也看。矢柱的心一下就像掉进了冰窖里。可不是么,矢群脸色和头发色是深了,可那眼珠子仍是黄中泛着蓝呢,鼻子也仍像刀背儿样挺着,还有那身子,比同龄孩子快高一倍了。这矢群还是个异类,还是个异类啊。
到了矢群十岁的那个腊月二十六,邻村财主家小少爷买了一麻袋鞭炮,一边走一边放,后边跟着一群孩子。走到矢家门口老槐树底下时,小少爷就拿出了一个跟萝卜差不多大小的炮仗,可是点了两次没点着,在小少爷凑到跟前要点第三次时,炮仗突然炸了,小少爷的眼睛当下就化成了一股水。财主家立时快马加鞭送到省城医院。矢群和孩子们都吓了个半死。但两个月后,又见那小少爷时,那只眼睛还有,跟另一只眼睛差不多呢。原来人家是弄了一只狗眼换上了,说那狗眼还活着呢。矢群那心一下就炸了欢儿,矢群飞快地跑回家让爹娘和爷爷也给他去换一双狗眼。他娘一听脸就变成了一张白纸,他爹他爷忙哄他,说他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可他知道他爹他爷那是糊弄他呢,他就大哭着跺脚,还把自个脸和眼睛抓得稀烂。
再说,宁氏来了这些时日,既孝顺老人,又对矢柱百依百顺,可矢柱在她跟前还是拘束得不行。这宁氏进家后,每日虽穿的粗衣粗裤,也从不施脂粉,可是看上去依然身段苗条,细皮细肉,矢柱觉得宁氏像戏文里大户人家的夫人,而他自个像个粗使的用人。到了炕上,宁氏也给他做女人,做得也仔细服帖,可他就是展不开手脚。在她面前,不要说没用的,就是有用的话,他也不曾跟她自自然然地说过几句。他倒不是不想说,他在心里盘算了好些日子,才说了一回:你,你好歹,也说说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呢?
宁氏就垂着眼睛,嘴唇抿着,一副听从发落的样子。这时,矢柱不过等了做几个针脚儿的工夫,便忙躲了。后来再不曾问了。问什么?还没等着问什么,人家那样子,早把他拘出了浑身的白毛汗了。
那天,也是个下着细雨的天气,老伯还是靠在土门下,闭着眼、揣着手,把腰抵在老墙上,那条瘦狗,还在旁边蹲着。
矢柱从荷包里挖满一锅油黄的烟丝,掏出火镰火绒火石,咔嚓咔嚓打几下,一捻儿绵软的火绒就着了,再把火绒按在烟锅上,吧嗒吧嗒抽两口,烟丝洇红了,他才双手端了递上。大伯咝咝地抽几口,吭吭地咳出一口浓痰,啪地吐出老远。然后再抽,再咳,一直咳得涕泪横流,烟雾一片,痰也一片,才说:好烟。
矢柱这时才把脸凑上去:伯,我那屋里,还不见根毛儿动静。
老伯又猛抽几口,说:老天,眷顾你,让那孩子,给你当儿,给你养老送终。
见矢柱仍不谙世事地看着他,又说:有铜镜么?家里?
矢柱这才风也似的到家,拿起铜镜一照,才发现,里头一张平光的脸,再往下一看下巴,不要说像街上的男人生着一层钢丝样的胡须,就连细软的绒毛,也没得几根。矢柱身子一晃,打了个通身的大寒战,就蹲在地上掐住了脑袋。
可没几天,他又带着一丝念想儿,去了老娘婆家。红眼肿腮的老娘婆坐在一只老蒲团上,正一下一下搓脚泥儿呢。大嬷,我那屋里,咋不见根毛儿动静呢?
老娘婆把额前几缕秋草样的乱发掖到耳后,看他脸一眼,又看一眼那抿腰黑粗布裤裆,把一只筋骨横露的老手伸过去,风扫残叶般在那儿划拉几下,愣一下,又握一握,之后,往上,捏捏那平平的脖嗉,再往上,刮两下那光亮的下巴,干干地说:没的想了,回去,好好待承屋里女人和小子吧。
2.该死的洋血,怎么又逆了回来
让堤外村人叫绝的是,在熬到矢群十七岁那年春上,矢柱就背着一褡裢钱进了西山。几天后,空了褡裢回来,身后跟了个十六岁的银盘大脸的吕姓闺女。
也是在当日,吕姓闺女就和矢群进了洞房。
婆婆宁氏是在第二天一早把一串铜钥匙掖在吕氏腰上的。从此,公婆听吕氏的,矢群听吕氏的,连那公公也敬吕氏几分。
原本,矢家想花半褡裢钱,可是经了半年前的那个事故,当家的就毅然把半褡裢,改成了一褡裢。堤外村东头一家来了亲戚,两挂套马车一进村,正好遇见挑着水往家走的矢群,只见车篷里呼一下跳出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抄起路边的砖头就砸在矢群太阳穴上,矢群当场昏了。可女人仍不依不饶。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那中年女人年轻时在城里被一个洋毛子糟蹋过,之后,女人就得了疯病。
矢家就是从这时开启了一道艰难的清淤工程的。矢家这垄血脉里眼下是一半洋血一半汉血,矢家要从这一茬人开始冲刷那该死的洋血,先把它由二之有一,变成四之有一,再由下一茬人,把它由四之有一变成八之有一。到那该死的洋血只占八之有一时,矢家人的面相就该和村人差不了多少了。这艰难的工程要由矢家几代女人完成,所以矢家女人不能不成为矢家的恩人。
那个黄昏,吕氏哆嗦着身子看见那白脸、黄眼、隆鼻子、黄头发的矢群,才明白公公为什么把一褡裢钱毫不心疼地点给了她爹。她的心一下一下地狠撞着嗓子眼儿,这个人的眉眼儿虽然长得不丑,可那大个子和那一身黄黄的毛发,怎么看都让人想起骆驼。夜里,她简直要吓得背过气去,怕那骆驼扑她、压她、咬她。她吓得躲到炕西头儿,又紧了紧腰里的几层布条子。可是一直到夜深人静,那骆驼不但没扑她,也没压她咬她,还一直羞臊地躲到炕东头儿,把脸朝了墙,把脖子缩到腔子里。这一来,她虽说不多怕了,但她还是一宿没敢合眼。娘说男人就是干那事的虫儿,女人到了人家,愿意得应着,不愿意也得应着。她没想到,她那虫儿,竟是个骆驼虫儿。她不能应!硬要她应,她就去死。
第一宿,没事;第二宿,又没事;到第三宿,那矢群,还像个偷了嘴被逮住的牲口一样,羞臊地朝着墙。到了第四宿,她才把腰里的几层布条子松了松。
一个多月后,她才怯怯地对着炕东头儿,说:你把衣裳,换换,我给你洗洗。
那矢群,接了衣裳去墙角换了,但依然勾着头。
到了秋后,吕氏把矢群被子从炕东头搬到炕西头,还是因了一场雷雨。
矢家那块棉花地离家五里,在她摘了满满一大包时,西北角上的黑云忽地就把整个天遮住了大半。紧接着,黑风白雨就涌了过来。吕氏背起棉花包往家赶,开始还能走动,后来风更大,雨也更大,还加着尖厉的雷电,她拼命地搂着棉包蹲在老树墩下。矢群就是这时来的,矢群把棉花包接了,矢群还想搀她,可刚要伸手又缩回来闷声说:你拽着包袱角吧。吕氏心就潮了,忙拽住包袱角一滑一滑地跟着走,走到一棵大柳树跟前时,天上先打了一串小霹雳,接着,又咔嚓下来一个大霹雳,眼见的,一条蓝幽幽的巨龙就颤抖着伸过头来。她心想完了,哪辈子遭了罪老天爷索命来了,就在她合上眼等死时,矢群把她猛力一推,随着又扑到她身上。霹雳一下子劈在大柳树上,树身眨眼间就被掏空了,矢群的一只鞋子和一只裤角也被燎糊了。之后,吕氏就软在了矢群怀里。在那一刻,吕氏定神看了看,那矢群乍一看像个骆驼,细一看那黄的眼睛,那高高的鼻子,也挺好看呢。就是当天夜里吕氏把矢群被子抱到了炕西头。
其实,吕氏那时对矢群是哪样人,心里也早有数。这矢群每日都抢着干重活,抢着吃剩饭,手还极巧,编的筐和篮子,比他爹和他爷编得还快还好呢。这些感觉像一堆干柴,一经那个霹雳点着,便持久地烧了一辈子。
到了这一年秋后,吕氏就给矢家生下一个孙子,矢老头给孩子取名矢根,这条根,有着四分之三汉人血,跟他爹矢群果然不一样了——头发和眼睛黑了些,脸色也深了些,鼻子和眉骨低了些,个子也小了些。矢柱一边抹眼泪,一边掐指计算,再过十七年,矢根就能娶妻生子,到了再下一茬人,就该和村人差不多了。一边的宁氏,眼泪哗哗直流,好像眼里窝着一世界的水呢。
矢老头去世前,嘱咐矢柱和宁氏多积攒银两,好早些给矢根娶妻生子。
不过,到了矢根十七岁时,矢家却没费劲,就娶进了小模小样的邻村姑娘张秋花。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张秋花她娘受了她爹一辈子气,她爹暴死后,她娘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闺女嫁到矢家。她娘一辈子不光吃不上喝不上,还挨男人打,受男人气。她娘把村前村后的人家理来理去,觉得哪家待承女人都不及矢家。
矢家为报答张家,也给了张家半褡裢洋钱。
张秋花接受男人自然不像婆婆那样艰难,她娘家在堤外村以北三里地,矢家家境她早知道,矢家对儿媳妇的敬重她也知道,只这么几步路,她也早就见过矢根耕耩锄耪,也见过矢根编的带花样的筐子和篮子。
可是,张秋花进门后却老不生育。宁氏和吕氏自是急得了不得,不但到处寻医问药,还不分昼夜地去村东大庙烧香磕头。可张秋花的身子还是一年年瘪着,在吕氏决计要把她休了时,那肚子才争起气来,这已是她进门的第十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