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青梅竹马
九点。
这个暑假,殷凌从来没早这么醒过。
她瞪大眼睛,无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静静地感受着室内的宁谧。
萧珞在自己的软磨硬泡下,答应正常作息,继续去上他的班。她想他大概猜到自己想要静一静,好好地沉淀下思绪。又或者空着脑子,什么都不想。
彻底的空白,有时候也能让人找到一些什么。
十点。
这个暑假几乎不曾有过的门铃声,开始回荡在房间里,一次次的,非常有耐心的响了一回有一回。
殷凌慢条斯理地爬起来,随便扒了扒鸟窝头,就踩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带着熟悉的笑容。
“你来啦。”看到应该和自家男友在一起奋斗的宫煜出现在这里,殷凌竟一点儿也不觉意外。
“你猜到了?”
“恩,你能忍到现在才来,就是我的失算,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这是在……抱怨么?”
“谁知道呢?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吧~”
“天啊!好难得的坦诚……殷殷,你终于震撼到我了!在你永不发育的胸部后,又让我狠狠惊骇了一把!”
“滚!”宫煜夸张的耍宝逗笑了殷凌,她用力捏着他的俊脸,突然无限感慨地说道,“啊,啊,没想到我们现在居然会这么好。”
“怎么?不可以?”宫煜挑了挑眉,懒懒地倚在沙发旁,嚣张地枕着她的膝盖。
“还记得小时候么?我们一碰头就吵架!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会跟你是一辈子的仇人呢!”殷凌怀念地说到,仿佛回到了十岁前居住的老城镇。那是个安宁微旧的小地方,没什么财力,但出过一些名人,因此有些知识分子的清高,也有些落魄文人的酸气。
殷凌家的条件也不是很好,一家四口住在单位分的老房子里,黑黑的楼梯间,狭长的走道,隔间堆满了木柴和煤饼。傍晚时分,会有呛人的黑烟,袅袅蜿蜒。
孩子生性天真,有的饭吃就不知道穷的苦处,照样玩得痛快笑得大声。殷凌就是如此。
小时候的她又黑又瘦,但个子高挑很有力气,是十里地的小霸王,挥舞着有力的拳头,走南闯北很吃的开——南边自来水厂的宿舍,北面邮政局大院,再加上自家的老楼,零零落落有二十来个孩子,个个都乖乖喊她一声老大。
那威风可不是一般般!男孩们都把她当偶像,可殷凌却偏偏喜欢追着那些爱穿花花裙子的小淑女们跑,殷情得只差没把她们当成掌上宝。
不过也因为这样,注定了她和宫煜之间的战火——
第一次见面,殷凌六岁,宫煜四岁。
她以为这个跟着高贵的母亲的漂亮奶娃子,是从城里来的可爱妹妹,高兴地紧紧抱着不肯放。他因为从小跟着父母东奔西跑,身边总是保姆,没有小朋友的陪伴。面对她的过度热情,虽然有些无措,但心里真的高兴。于是乖乖跟着她跑前又跑后,声声皆甜地喊着:“姐姐!”
结果当晚,殷凌就从老妈口中知道真相——这个笑起来如同天使般的漂亮娃娃,竟然是个男孩子,还是长得比她好看了不知多少倍的男孩子!
被欺骗的愤怒在心里一个劲儿的翻腾,怒气勃发的她一把将兴冲冲朝自己跑来的他用力推翻。他摔得很惨,后脑撞了一个大大的肿包。
无辜的宫煜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好好的姐姐突然变成了恶鬼,一肚子委屈顿时化作了一阵哭天嚎地。理所当然的,闯祸的殷凌被一向好脾气的妈妈关了整整四天禁闭,自然对他恨得要命。
于是,她隔着纱门对因为害怕而躲得远远的他说:“姓宫的,咱们竖(誓)不两立,以后你走你的小泥塘,我过我的西溪河!”
宫煜眼角垂着泪,只是哼哼着抽泣,往后几天看到她就躲到大人背后不说话。
再相见时,已过大半年。殷凌七岁,宫煜五岁。
他跟着妈妈来探亲,刚上小学不久的殷凌使了个坏心眼儿,故意学着电视里的皇军司令,气焰嚣张地指着他:“弟弟滴,拖出去扔掉,妹妹滴,来一个抱抱!”
没想到,宫煜人小鬼大很是聪明,委屈地一吸鼻子,应着电视音乐就奶声奶气地高唱:“大刀像鬼子们滴头上砍去……”
结果,殷凌气得当场化身孙悟空七十二变,操起地上的小树枝就向矮矮的他刺去,正好戳中心口处!
他抿着嘴告诉自己:男孩子不能哭,他要当个勇敢的好孩子!
可一回头,却发现做贼心虚的殷凌早已逃得没了影踪。
再后来,殷凌的母亲王洁伊告诉已有些知事的小丫头:宫煜的妈妈苏澜是她的好朋友,更是她们家的大恩人。爸爸出国读书,家里又没什么钱,多亏了有苏澜关照,日子才能勉强熬过去。
王洁伊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小殷凌大多有听没有懂,不过关键问题还是明白的——她必须对这个比妹妹还漂亮的宫煜小弟弟很好、很好,不然就是那什么恩将什么报的大坏人。
殷凌从小喜欢当英雄,嫉恶如仇,当然不要当坏蛋。
于是,她心疼地最后看了眼自己珍藏的进口巧克力糖,才咬着牙塞进了他的手里,恶声恶气地表示友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手下。”
宫煜倔强地咬着唇,怎么瞪都不应声,却把手中的糖果拽得死紧。
之后每次相见,都像场荒诞可笑的闹剧。然两小无猜,倒也有几分童稚的可爱。
不过大的爱闹,小的别扭,不管别人怎么在旁督促,结局常常都是祸事连连,惹得一干大人哭也不是、笑也不能,只能看着两个各自把头撇开的倔强娃娃干瞪眼。
好在苏澜工作忙碌,只有节假日才会带着儿子回镇上走亲戚、看朋友,殷凌见着他的次数并不多。可每到这时,她就会有些想念。然等到见到了面,她又忍不住的想要欺负他,偏偏他好像八字克着她似的,最后不是挨罚就是吃瘪。
尽管如此,殷凌还是常常想他,比想念巧克力和麦饼的频繁还要高那么一点点。殷凌觉得自己挺变态,长大后才知道有个词可以形容这心态——受、虐、狂。
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回想起那时的荒诞,殷凌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小时候不要太可爱,倔得要命,哪像现在啊,滑溜得像根泥鳅似的!”
宫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滑溜?还不是因为你,有事没事就拿我开涮!我得在伤痛中成长啊,不然还不被你这个虐待大王给压迫一辈子!”
“哇,哇,说的什么话啊!我记得你可没少占我便宜好吧?每次我被老妈罚,还不都是因为你!”
“切,我有逼你欺负我么?我刚开始还特喜欢你来着,觉得你又帅气得不得了,老崇拜你的!结果呢?你却性别歧视我,还武力欺压幼小!啧,摆明了嫉妒我长得比你可爱!”
“是啊,是啊,可爱得我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个妹妹疼呢!结果居然是弟弟!太伤害我幼小的心灵了!”
“你真有种说!”横眉冷目对上挤眉弄眼,然后是默契的噗嗤一笑。宫煜没忘了拉扯殷凌的脸以表不满,“我可真冤!你以为我想搞成那鬼样子么!”
他生在农历七月半,百鬼横生之时,从小就被迷信的家人当女孩养。苏澜本来就比较想要个女孩,乐得把他打扮得花枝招展,导致宫煜一度时间怀疑他妈生他出来,根本就是找个借口弄个真人版芭比娃娃玩。
殷凌同情地瞄了他一眼,目光突然放空,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满载怀念:“如果能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她可以一直把几乎见不着面的父亲,当成可以炫耀的偶像,在伙伴们的面前显摆,可以挥舞着小树枝横行霸道,可以和可爱的弟弟争斗不休,可以在母亲的怀抱中……幸福……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又为什么长大……会让一切都破灭成灰?
宫煜静静坐在一边,许久之后,才淡淡说了句:“殷殷,来找我的人是童撤。”
“……是么。”
“我没什么想说的,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去见她一面吧,不管……要不要原谅。”他顿了顿,才补上一句,“其实,她也只是不明白而已。”
没有什么人能真正明白,亲眼看到背叛时的冲击,何况那是相依为命的母亲迷离的时刻。不是每个身在不幸家庭的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殷凌只是太过走运,才被霉神上了身。
宫煜伸出一条手臂,默默地揽着她,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沉溺,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他薄薄的胸膛是处在浮萍中的她,惟一可以沉淀的汪洋。
殷凌沉默了好一会,才在他有规律的呼吸中,轻轻应了一声:“恩。”
其实,他没有说的那些,她也都明白,只是还需要时间。
她信赖地依偎着他,而不曾放开的,是他勾着的她的指。
从坐到她身边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小指始终勾在一起。
可惜她不知道,那是他的爱情,他的承诺。
而他,不在乎她不懂。
那天,他们做了继续坚强的约定。殷凌用了剩下的假日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在开学后职简单地警告了参与其中的室友,算是把这个事做了一个了断。她没有再把战火扩大,也没和其他人闹僵,可是在感情上,多多少少有些疏离。
这个时候,殷凌真的很庆幸自己搬出去住,因为有了距离,谁也没有明晰地发现她这份刻意的淡漠。她只是看上去很忙,要学习,要恋爱,还要在娱乐部忙进又忙出。在专业课的无形优势下,殷凌的成绩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可惜在牛人群聚的Z大,她终究还是和奖学金擦肩而过。不过这个名次,已足够震撼人心——天生朽木终于也开出了一朵小白花。
生活仿佛一刹那就走上了顺利的大道,然而殷凌始终没有去找童撤。因此当她们再相见时,已过了整整一个学期。
这一年春节,殷凌受到萧父的邀请,于是携弟拖礼,再度回到小镇迎接新年。当殷凌和宫煜礼貌地捧着大包小包爬楼时,就这样碰巧的遇见了握着酱油瓶下楼的童撤。
两人同时一愣,竟都忘记了动作般,傻傻站在原地。她们之间的尴尬自然让人生疑,可一向负责打圆场的宫煜不发一语的举动则更显怪异,忙着怔忡的殷凌都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好在出来接女友的萧珞虽不算圆滑,倒也是能处理事的人,三言两语简单一带,总算是把这僵局给化了,堵住了爱八卦碎嘴的左邻右舍的嘴。可看到殷凌走进屋子才松了口气的模样,他还是没忍住地劝到:“殷殷,楼上楼下,过年想不见到都难,你真要一直拖下去?”
殷凌没吭声,若非凑巧遇见,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去见童撤。其实她早就不介意了,只是当时把话都给说绝了,现在回头总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又或许,不单单只是面子的问题……
在心里叹了口气,殷凌知道自己更多的是不甘吧,她并非完全不了解童撤现在的情况,萧珞总是会如实的把情况转述给她知道:直到现在,童撤依然在做傅奕的家教。尽管她试图和那孩子保持距离,但终没能狠下心断了关系。
这些事情,萧珞也是有心才去打听的。有了上次的冲突,萧珞对殷凌更为慎重,觉得与其让她不小心撞到,不如先给个心理准备。他是个实心眼的人,不会欺瞒她,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也不会对说。
萧珞很清楚,殷凌要的是绝对的信任——相信不管多残酷的现实,她都能够面对,并且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这些事,其实都是萧珞说给她听的。
殷凌无法骗自己说她不在意童撤的做法,都闹到了这地步,她为什么还不放开那个男孩的手?她不是刻意想要攀比什么,只是一种本能,本能的不安。所以,她现在还不想面对童撤。
可正如萧珞所言,这楼上楼下的,又是过年的时候,想不碰头都难。明明已经刻意避开,居然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殷凌无奈,有些赌气的闷在家长草。只是看到苏樱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长长一叹,随即拉起了可爱的笑容:“苏姐,你来了?”
苏樱见到她的笑容,这才放心地走到她的身边,捏了捏她被风吹得冷冷的脸蛋:“干嘛啊,大冷天的坐在这里吹风,玩自虐么?”
殷凌心虚地笑了笑,好在苏樱现在也有更在意的事儿,没追根刨地:“一个学期都没联系我,还以为你还在生气呢。”
“……没有。早就不气了,只是闹得那么僵,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不是吧,居然为了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害我担心得要命!”
“呃,抱歉啊……”
“哟,还脸红了!罢了,罢了,是我有错在先,哪有脸再跟你计较。”
“苏姐~~”殷凌撒娇似的蹭了蹭,只是多多少少有些生疏。
时间无情,看似水过无痕,却在所有人的心里都敲上了无形的记号。苏樱轻轻拂过她的脸,眼底是有些失落的:“殷殷,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但童童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忍心看她这么难过。”她知道殷凌的心结在童撤和傅奕的关系。其实她也不太赞成,但童撤的心软,怕是很难改变,“那个孩子在不在童撤身边,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殷凌沉默许久,最终吐出唇缝的却是一声叹息:“我不知道。”
她现在介意的事情太多,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的孩子,为什么非要和那一家人扯上关系,她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彻底清出自己的世界。但苏樱也没说错,她确实舍不得和童撤之间的这份感情,因为她拥有的,原本就不多,“好吧,我愿意和她谈谈。弱势苏姐方便的话,帮我带个口信给她,我会在‘那个地方’等她……”
她想,是到开诚布公的时候了,不管是自己,还是童撤。
友情和爱情一样,都是两个人的事,所以最后的结果,必须由她们一起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