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往事如风
殷凌的“那个地方”是她小时候住的老房。原本是要拆迁的,但不知怎么的,居然在大修整中留了下来。现在只住在几户人家,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舍不得住了一辈子的地儿。
因为破旧,难免有些荒凉。四周冷冷清清的,有着浓稠的萧瑟感,扑面而来的旧时气息几乎湮没了空气。然而殷凌对此却很是喜欢,一有时间就忍不住往这儿跑,大多时候是自己一个人。
只有在这里,好动的她才能安安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偶尔的偶尔,她也会拉这宫煜一起,跑着笑着到处转悠着,一起回忆他们童年时的点点滴滴。她也曾带着萧珞来过一次,两人像迟暮的老人般,手牵着手,安静地踱着步。
这里有她奢望已久的安心,仿佛回到过去那只有幸福的岁月。也只有在这里,殷凌才有勇气将埋藏在心里的伤疤,再度揭开。
撕裂的并非血肉,却往往更加闷痛。
童撤找到这里时,太阳已落西头,满天的红云将整片天空染上了离别的凄然。尚未发现她的殷凌,脸上没有半分等待的焦躁,率性地坐在拐角处,两腿横斜,姿态潇洒,大大咧咧的一点儿也不淑女。
童撤有些小小的郁闷,本想上前喊她,可走近一看,却被一种陌生感冲撞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殷殷?
记忆中的殷凌,大大咧咧,直率明朗,爱笑爱闹,有她的地方总是特别热闹;
记忆中的殷凌,好胜心强,可是嘴巴很笨,总是说不赢她,却还不死心地奋力挑战;
记忆中的殷凌,受过心伤,碰触时会激起绝望和偏执的激烈。
她的种种样貌虽是千变万化,但往往带着殷凌式的倔强,一抹擦不去的轻愁刻在眼底,挥之不去。所以当童撤的瞳孔中反射出这么一个仿佛沉溺在幸福的光晕中的甜美天使时,她真以为自己近日因疲劳过度而幻境丛生了!
毕竟,男人婆和天使,除了都是性别不明之外,根本没有共同点!
而这样的殷凌,尽管如此的美好温润,对童撤而言却是极度的陌生,并被她下意识的排拒——她们现在只有不足一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她们曾是最最要好的朋友,同班同桌又睡上下铺,几乎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后来分开了,也是书信不断,除了殷凌羞于开口的家事,她们无话不谈。
童撤知道殷凌很佩服自己,最初她不知道理由,后来才隐隐有些明白——那是一种无法割舍的自我厌弃,明明知道要不得,却无法连根拔去。看上去很大气的殷凌其实很没有自信,因为自卑,所以自尊,所以骄傲,所以奋不顾身。
她真的是个超级大傻瓜。而伤害了这个大傻瓜的自己,却是宇宙第一的笨蛋。童撤静静地看着殷凌的侧脸,她清减了不少。褪去了婴儿肥后,骨架更加分明,但脸色不错,显然萧珞把她“养”得很好。
可惜,她漂亮的眸中没有自己。过去总追逐着自己的她,现在却连一丝目光都吝啬施舍:“殷殷……”
殷凌闻声微微一怔,迅速抬起下巴,看着生分了不少的好友,黑眸迅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在反应过来之前,手已像有了生命般自动拍了拍她身边的位置:“来了?怎么傻站着,坐啊!”
童撤僵硬地坐下,端正的姿势像从军的士兵。殷凌看着她似是期待又略显不安的踌躇,突然笑了,淡淡的,带着不知名的情绪,在幽静的楼道里回转:“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这里么?”可不待童撤回答,她已自行接上了话,“因为对我而言,只有在这里生活的日子才是‘家’。”
这里有过去的痕迹,而过去对殷凌而言是朴素的幸福:“一直没把话说清楚是我的不对。我不是想要隐瞒,只是有些羞耻……当然,也是不想撕裂好容易结疤的伤口,懦弱地选择了逃避而已。嘛,我好像真的很没用……”
“不,不是这样的!” 童撤握紧拳头,略带颤抖的声音打断了殷凌渐渐变得虚渺的话语,“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碰触的区域,只是你的这片区域不小心曝露了!这不是你的错!”
殷凌看着童撤一本正经的握拳姿态,一声憋不住的笑抢在理智之前迸出了口:“哈……哈哈哈……到底是童童,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你,会用吐糟流来肯定我了!”
这……这是吐糟么?童撤在心里默默替吐糟感到悲哀,却没想到的笑完的殷凌,会突然转移了话题:“童童,我弟是不是跟你发生了什么?”
猝不及防!童撤想起了宫煜绝情的脸,寒意顿起:“那个……怎么说呢?他,呃……”
“说实话!童童,我想听实话!”
童撤无奈,简单把半年前的冲突说了下,有些刻意的淡化,但终究没有瞒她:“……总之,我想他是太生气了,主要是我太过分了,活该吧……”
“不是。”
“恩?”
“不是你想的那样。宫煜他……”殷凌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宫煜私下同意才能说的,或许他对自己当初无心的暴力也有份愧疚在吧,“有类似恐女症的心理疾病。”
“哈?恐女症?”童撤一脸荒谬,五官自然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不是她不信,而是正常人都没办法相信——先不说这种病存在的机率是多少,看小少爷整天绕着女生打转儿的得瑟模样……她看他没恋女癖就很好了!哪有人怕女人怕到主动去勾搭的?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毕竟那家伙总是……”很骚包很蝴蝶!殷凌抽了抽嘴角,多少能体会童撤的心情,“可你仔细回想下,除了我之外,他是不是从不和女生有身体接触?明明很会装腔作势,但挤公车时却不替我们挡人流?”
“这么说的话……倒是有点,可是……”
“嘛,你知道那家伙的,特别喜欢反向演示,明明内向冷情,却非要弄成一副开朗样……说白了,就一心理变态!”
……喂,喂,你这到底是替小少爷开脱还是抹黑啊!那孩子应该只是好强而已好不好!童撤脸上一片的黑线,突然有点同情宫煜,他到底视力有多差才会喜欢上这女人啊:“那么说,你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哈哈,这是没错了,没有他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望着夕阳,殷凌终究忍不住酸楚一笑,将脸埋进膝盖。
童撤不去看她的狼狈,因为太懂——这是殷凌仅存的尊严。
她啰啰嗦嗦找了这许多话题,说到底只是想拖延时间,拖延揭开伤疤的那一刻。但唯有今天,殷凌不允许自己逃避,是时候去面对了,面对自己扭曲的童年,以及不愿回想的过去……
在殷凌的眼里,童年是无忧无虑的。虽然桌上缺乏一点肉香,但疼宠她的母亲,总是想着法子把简单的菜色变得很特别。殷凌从不觉得自己吃的比别人家的孩子差,这点儿可以从她自小就过硬的拳头看出来。
她非常喜欢那些在无数小伙伴和母亲的陪伴下度过的日子,尽管同住的爷爷奶奶,对她一直不怎么好。他们那代人难免会有些重男轻女,而殷凌一家又是城镇户口,所以不能再生第二胎。他们没有能力付那笔罚金,更需要独生子女奖励费贴补家用。两位老人舍不得怪自己的儿子,只能时不时地挑下媳妇的碴,来平衡一下心里。
殷凌小时候也曾讨厌过爷爷奶奶,因为他们对母亲不好,也不怎么疼爱自己。但小孩子的恨总难隔夜,往往一觉醒来,皆是云淡风轻。那时候的她不懂执着,不知道将来会有一天,把执念刻进骨髓,念念不忘。
她和所有乡下的孩子一样活泼爱闹,因为爷爷奶奶的关系,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又在潜意识中替自己不平,所以总是羡慕地追逐着可爱的女孩子。
她的世界矛盾却单纯:有温柔的母亲,有些讨厌的爷爷奶奶,吵吵闹闹的小伙伴,还有总让她挫败的宫煜。至于父亲,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像,往往很快就被抛之脑后,顶多用来吹嘘炫耀。
八岁那年,宫煜的母亲苏澜出国帮丈夫处理分公司的业务,总和她战斗不息的小宫煜,也自然而然地和她断了关系。起先殷凌还会习惯性地在周末的时候准备好新的恶作剧,守在院子门口等着“她的小冤家”,却只等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是自然而然的淡忘,孩子的情谊永远敌不过时间。久了,记忆便淡了,也就不难过,不想念了。
殷凌依旧是挥舞铁拳的孩子王,享受着男孩们的追捧,同时追逐着花花裙子。然而就当她快将宫煜埋入记忆的匣子深藏时,他竟几乎就变成了她的全部。
生活有时候不可思议得很吓人。
十岁那年,殷凌的爷爷奶奶先后病逝,原本拥挤的小房子似乎一下变得空旷,有些难以形容的感伤在她小小的心间回荡,尽管那时候的她对于死亡和分离都不是那么的懂。
丧期过后,经济越见拮据的母亲卖掉了房子,带着殷凌匆匆搬往杭州。小小的殷凌对那个有天堂之名的城市充满了幻想,看到烟雨濛濛的西湖后,更是被它的宁谧柔美所吸引,彷徨不安在无所畏惧的初生牛犊身上是无法安家的。
只是那时候兴致勃勃的殷凌并不知道,天堂和地狱真的毗邻而居。她正不停忙着震撼,震撼宫煜家的精致堂皇,也震撼宫煜的改变。
那真真是如童话书中的居所,有漂亮的落地窗,鲜艳的波斯地毯,高贵的红木家具和大得双手都抱不住的电视机。
殷凌瞪着浑圆的眼睛,傻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一不小心就踩脏了像宫殿般晶亮晶亮的地板。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隐隐约约有了些明白,明白什么叫做“不同的世界”。
虽然同样住在这仿若童话的公寓,但她和母亲却住在最北角,那是王洁伊最后的尊严——她再三婉拒苏澜的好意,坚持只要那间最为朴素不起眼的储物间。
抱着行李走进无比简朴的房间后,殷凌便搂着母亲的腰不肯松手。王洁伊惊讶地看着打出生起就静不下来的闺女:“殷殷,怎么了?”
一向直率的殷凌楞是老半天都没说话,许久才闷闷地说了句:“妈妈,我们回去好不好?”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这里么?”王洁伊不明白了,小丫头明明喜欢得很,趴在车窗上吆喝这吆喝那的,直喊着杭州好漂亮,路平树茂风景棒。
“这里……怪怪的。”年少的殷凌还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更深地将小脑袋埋进母亲怀里。
“殷殷……”王洁伊这才发觉自认为粗枝大叶的女儿,竟意外的纤细。她疼惜地将女儿逃避的小脸从怀里挖出来,认真地看着她黑亮的瞳,“放心吧,妈妈会努力工作的。再过两年,等你爸爸毕业回国,一定会给我们买比这里更好更大的房子。”
殷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敢告诉妈妈,自己快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好!但妈妈不要太累了!我保证不会乱花钱,我会很省很省的。”
一番童言童言说得王洁伊心都酸了,抱着女儿差点儿没掉下泪来。这些年要不是好友道义,她真的熬不过来。她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给在外读书的老公汇生活费,只能抠着钱花,日夜操劳,一个人当三个人用。身心俱疲。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已劳得好像四十岁的人。好在孩子懂事,会帮着做些家务,也懂得替她着想,从来不问她要零用钱。王洁伊抚着殷凌黝黑的皮肤,只要一想到孩子得跟着自己吃苦,就满心不舍:“不用省,你宫妈妈给我介绍了个好工作,以后我们可以吃好一点。”
“宫妈妈真好,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欺负弟弟了,一定对他好!”殷凌天真地应着,可不过第二天,她就忘了自己的承诺,和久别重逢的小金主爆发了第N次世界大战。
看着母亲啼笑皆非的表情,殷凌心虚地垂下脑袋:“是……是他不好,他都不理我!”
小宫煜高傲地扬着下巴,精致的小脸满是冷漠,瞪着王洁伊的黑眸充满了敌意和防备。
王洁伊看着被两个小鬼倒腾得一团乱的房间,双手抱胸:“你们要负责收拾干净。”
殷凌气虚地应声,宫煜却只是别扭地撇过脸去,像个真正的大少爷,甩门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母亲无奈的表情,殷凌在心底暗暗发誓——这臭小鬼,她再也不要跟他好了!亏她还想跟他好好相处,哼,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井水不犯河水,对殷凌来要比照顾性格大变的小冰棍简单多了!因此直至升上五年级的那个夏天为止,她都很好的信守了这个诺言。
几乎日日相见的他们,却是陌路相行。
偶尔的偶尔,殷凌会觉得有一双冷寂的眸子,在门缝后默默地看着自己……
呃,好不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