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矞无论如何也未料到,东陵叆与王世子之间竟然有这样一段故事,更无法相信,叆儿对王世子的感情竟然已经深到这个地步。或许仍是单纯懵懂,才导致她将一时的热情误以为成一世的感情。她年纪尚小,又从未涉世,这种事,又怎么会明白呢?东陵矞愁绪陡增,更胜之前。没错,能让叆儿嫁一个心仪之人,又能让东陵城免于与王族冲突,的确是看似两全其美;可再细细想来——与其让叆儿满心欢喜地嫁过去,对王世子的期望变成失望,倒还不如嫁一个不相干的人,择一个冷漠的姻缘,至少心内沉静,至少不必受伤。
分析至此,东陵矞却只能更无奈,因为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欧阳镇子来时,东陵矞已在亭内坐了好些时间,衣襟上都染了深夜的露汽。他将思锄交给自己的斗篷披到郡爷身上,道:“夜深露重,郡爷要保重身体。”
东陵矞见是他,默默地请他坐下。欧阳镇子已经听思锄说了所有事情,所以现在郡爷心中是何感想烦闷为何,他大概也能猜个七八分,便劝道:“郡主虽然年幼无知,缺少历练,但欧阳以郡主先生的角度来看,她仍旧是聪慧的。所以郡爷不必太过替她忧心,如今局面,已经是最好的了。郡爷若还存有过多担心,便是杞人忧天了。”
“……”东陵矞也明白这些话,这些道理他也不是想不通。他明白叆儿一天天长大,迟早有一天要离开他身边独自飞翔,他不可能一辈子牵制着她一辈子替她做所有决定。可将她人生头等重要的婚姻大事与政治目的联结起来,他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总是一个坎过不去。可——也罢,只能罢。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喽……不能再替她筹谋喽……”
欧阳镇子看着这个一城之主、战场枭雄如此无力的样子,不禁也觉得凄凉。是了,历史总是车轮碾过般地前进,有些人就只能被留落在它轧过的辙印里了。他仰天长笑,道:“也该是郡爷放手的时候了!郡主已经长成,既然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便一定能够承担它的后果。欧阳相信她,更相信东陵一族血脉里秉承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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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子与东陵玙璠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昨日还态度强硬不肯屈服的东陵矞,今日一早便求见献诚,同意了王族与东陵一族的联姻。东陵玙璠后续的策略,通通失去了一展其用处的机会。他丝毫不能理解,按照东陵矞的脾性,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会松口的,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却又不得不相信此事已顺利成舟。世子倒沉静,早成晚成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分别,他不问中间过程,只要结果。
事既已成,东陵玙璠便劝世子早日回都,令礼部速速准备大婚之事,以防东陵矞寻到靠山反悔异心。
王世子亦觉此话有理,于是召见东陵重臣,训言几句后,便借口王后病重召其回宫,宣布今日启程回都城。
一时东陵府上下又忙乱了起来。世子一路所需衣物食品、下人所需物品、马匹所需粮草都必须在两个时辰内准备完结。连思锄与蔻笙都被管家调去帮手,以防家丁不懂规矩,什么地方准备得不妥当,得罪了世子。
东陵叆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吓了一跳,虽然他不可能在边城逗留太久,可前日才来今日便走,也太仓促了吧。她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难不成是又有人要刺杀他吗?!还是都城那边出什么事了?!她越想越觉得不好,越想便越担心他。可她又不方便露面,什么情况都探听不到!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想来想去,没有个法子。正进退两难间,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东陵玙璠!对啊!他一直跟在他身边,一定什么都知道!想了想,她立刻回房换了一身男装,冲出去找东陵玙璠。
东陵玙璠正和诸葛良迎商量着什么,才说完,趁诸葛良迎转身去交代别的事情,东陵叆便一把搂过他,“绑架”到了墙角。玙璠才要反抗,一回头看见是“他”,便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欣喜道:“小兄弟!怎么是你?!你没死?!”
东陵叆翻翻白眼:“你才死了呢!”故人见面,有这么打招呼的么!
东陵玙璠笑得愈发开心,一边摇手一边道:“错了错了,我不该这样问你。只是那日回去客栈却不见了你的人影,我以为……”
“嘁。”东陵叆又白了他一眼,“你这么蠢的人都没有死,我怎么可能死啊!”
“是、是。”东陵玙璠似乎丝毫不介意她这样的挖苦,笑得傻气腾腾,与那个身骑骏马白衣飘飘的世子谋士简直天壤之别。欣喜过了,他又问:“小兄弟为何会在此地?”
东陵叆一愣,胡诌道:“……我……我有亲戚在郡府做事,那日被人追杀后,都城便不敢呆了,只得跑远一点投奔亲戚……”
“原来如此……”东陵玙璠似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东陵叆见这傻子信了,又添油加醋道:“你还敢问!要不是因为你,我至于流落至此吗!”
“……”的确,这都是因他之故。东陵玙璠内疚道,“小兄弟若是不嫌弃,玙璠愿替你在世子面前求个差事做,如何?”
“差、差事……?”东陵叆没想到这傻子如此实诚,拍拍他的胸口说够意思,但又回绝道,“差事就不用了……只是要问你一件事!”
玙璠摸摸被拍疼的胸口,问:“何事?”
东陵叆又把他往面前拉了拉,低声道:“世子殿下为何如此仓促回都啊……?”
东陵玙璠本被她突然的亲近动作弄得不自在,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撤身严肃道:“小兄弟问此事做什么?”
好……好警惕!东陵叆瞠目结舌,她想这个东陵玙璠是不是可以随时从呆傻状态切换到精明状态,弄得她都快分裂了。她强制性地把他拉到身边来,勾肩搭背地低声道:“我不是要探听消息!我们都一起出生入死过了你还不相信我!我是——是替我娘舅问的!他在这府里头做厨子,你们世子一声令下要走,可知道府上乱成什么样了吗!娘舅负责世子路上吃的食物,却不知忌口如何。他想世子这样突然要走,不是伤了便是病了,可又不清楚到底是如何,这东西怎么准备呢?要有了差错,郡爷怪罪下来,他这个差还要不要当了!他一家老小可都指望他呢——”说着说着,她吸吸鼻子,以增强说服效果。
东陵玙璠这才明白了情况。一面从她的“虎背熊腰”下抽身出来,一面回答道:“世子没有伤也没有病,突然回都只是因为王后病重急于召见。所以你娘舅不必太过为难,一切按常来做便好了。”
王后病重……原来是这样……东陵叆放下了一颗心,又转头看这个书呆子,他正打理他雪白的衣衫,完了又用手抹平被自己弄乱的头发,且一直顶着一脸嫌恶的表情。东陵叆见他如此,心里头笑得快出内伤——她想他还有一个状态,就是天女下凡。等他捯饬完了,东陵叆才戳戳他:“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拿点东西给你!”
说完啪嗒啪嗒跑了,东陵玙璠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她很快便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包裹。玙璠迎上去,问:“小兄弟干什么去了?”
东陵叆二话不说,将两个包裹塞给东陵玙璠,道:“这个蓝色的是给你的,红色的是我特地孝敬诸葛队长的。记清楚了啊,你的是蓝色的!”她指指蓝色的,想来又觉得不放心,便不顾东陵玙璠的强烈反抗,把蓝色的包裹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东陵玙璠愈发窘迫,却又莫名其妙地顺从着她。他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她笑笑,道:“我不是说了我娘舅在厨房做事吗。世子这么突然地走,他吃的东西倒是有人操心,你可就没人管了。路上驿站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吃,这些啊是我送给你路上吃的小点心。不用谢!”
可他还是诚恳地点点头,说谢谢你。
就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在不辩论不演讲的时候,就是个摆设——东陵叆好笑地想。
两个时辰将到,世子居住的院落里越来越多的人进出,东陵叆不便再久留,便向东陵玙璠告辞。
玙璠亦向她辞行。等她走远时,却忽然想起来自己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心急地往前追两步,高声喊她:“小兄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东陵叆一面后退一面爽朗大笑着回应他:“你我必有再见之日,到时我再告诉你——”
“再见之日……?”东陵玙璠却惆怅了,此去京都,恐怕再无机会回城,况且东陵城内自己亲近之人皆已亡故,还回来做什么呢?他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小兄弟,只怕今次见面已是此生最后一面,往后恐怕、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