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叆陷入一团谜乱之中,反应过来时仪仗队伍已经行至尾声。她的心像被什么猛地拽了一下——他要入府了!
她心急,却不知所措,脑子里像煮沸的一滩浆糊,咕噜咕噜地开着花——为什么他会遭人追杀与她相遇?!为什么他竟会是王世子?!立场利益会与她截然不同的王世子!她心慌、害怕、仓惶不已,这一切摊在她的面前,荒唐巧合得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到已经隐隐听见府里迎他进门的声音,她才滞后地反应过来,连忙三并两步地往下跑。无论他是谁、来干什么、与东陵之间会有怎样的瓜葛,最起码——最起码她要见他一面啊!她极快地冲下东山亭冲向议政厅,气息急促得像再多走一步都要窒息了。
下来时府里接驾的人都已经撤回,她也不管来人的请安,只是埋着头一股子劲地朝议政厅跑,却结结实实地被迎面而来的思锄与蔻笙拦住。
“郡主干什么?”思锄的小臂都被她撞得生疼,可见她速度之快行动之急躁。
东陵叆见是她,说了声对不起想要绕过去,却又被蔻笙给抓了回来。她急了,一面与蔻笙纠打一面嚷道:“我去找爷爷、我去看看爷爷——”
蔻笙早已知会了思锄事情没瞒住,思锄便更清楚郡主这样火急火燎地是要去干什么。她拉住她,一面使眼色叫蔻笙屏退下人,一面语气轻柔缓和地安抚她的情绪:“郡爷如今不在议政厅,郡主这样焦躁地跑去做什么呢?”
“不在议政厅?”东陵叆惊异道,停止了挣扎,“不在议政厅在哪儿?从来高官到访都是在议政厅迎待啊?何况他是世子?”
思锄见她脑筋清楚了些,趁机挽住了她的臂膀,道:“大礼已经行过,而正因为他是世子,便更不能在议政厅谈话。”
“为什么?”
“……”思锄似有难言之隐,沉思之后道,“郡主可知道王世子此次前来是所谓何事?郡爷又如何甘冒大不韪也不让你现身接驾……?”
这——这她倒想过,只是没想明白。东陵叆摇摇头,要思锄快讲。
思锄按她在石凳上坐下,娓娓道来:“世子此次前来,是为与东陵家族联姻,以固王族势力。与大选举人同样,皆为王族的拉拢汇融之策。”
“联、联姻?”他、他是来提亲的?
思锄点点头,接着道:“郡爷此生,最看重的便是郡主您,他绝不愿您沦为政治场上的工具;东陵出世已是在所难免,可您的终生幸福,是郡爷哪怕身家性命不顾也要倾力保住的。所以今次无论世子态度如何,郡爷都不会屈服——不让您接驾,便是对世子最好的暗示。而不在议政厅议事,则是为防事情走漏风声,为世子留台阶下。”
“……”这……这到底……东陵叆甩甩脑袋,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事情快要把她的脑袋给挤爆了!她抓住思锄的手恳求道:“他们在哪里议事,好思锄你告诉我吧!我得去!”她得去啊,得去见他一面,得去告诉爷爷她其实并不如他意料的反感这场联姻啊!
思锄却面露难色,她生来顾虑周全,怎么可能放东陵叆去掺和这样重要的事情。况且郡主心中已有了人,若此去脑袋发热不顾一切地当面顶撞了世子,事情便弄巧成拙不好收场了。
“思锄!”东陵叆见思锄不松口,急得站起身来,又求向蔻笙,“蔻笙……蔻笙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捣乱,我只是去看看、只是去看看!”
“……”蔻笙看着眼前这张小脸急得皱成了一团,心软起来,却又碍于思锄的坚定,不敢多说。想了想对思锄道:“思锄,就让郡主过去瞧瞧吧,毕竟是关系到她人生的大事,就让她在外头听听还不行么……?”
“……”蔻笙这话一说,思锄似乎也有了些松动,自己虽严厉,可又哪一次真正对这个小主子狠得下心呢?她摇头叹气,开口道:“那郡主要答应思锄,不可莽撞不可任性,无论听到什么,都要镇静,不可坏了大局。”
“恩!恩!”得到了思锄的同意,东陵叆开心得几乎跳起来。
于是三人一同往南书房去。南书房为东陵矞静修之地,平日里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就连东陵叆,也是第一次知道郡府还有这么个地方。此时便更是重兵把守,东陵叆三人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三道门,才到了他们议事的主厅。
守厅的一半是东陵郡府的守卫,一半是世子的近卫军,个个面目严肃,如临大敌般毫不松懈。思锄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守卫的死角,交代东陵叆小心偷听,她与蔻笙在外放风。
东陵叆等她二人走后,凑到窗边开了条小缝,章鱼一般贴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瞧。她见他端坐上首,下首右边坐着爷爷与欧阳先生,左边坐着东陵玙璠,站着一个佩刀侍卫——是那个什么……哦对!诸葛良迎!她很不屑地对诸葛良迎翻了个白眼,以报东宫近卫害她呕吐不止之仇。
可屋内的人却没有她这样闲暇的心情去在意那些芝麻大点儿的事,气氛凝重得很。一轮饮茶过后,世子开口道:“今日迎驾队伍中,却不见东陵郡主?”话语平缓、殷慈,带着上对下、君对臣的仪式性探问。东陵叆听见时,几乎惊呆了,原来他认真起来,竟可以做到连声音都彻底换了角色。
东陵矞作揖回答:“承殿下惦记。臣孙自小多病,每逢此时节便在山寺中静养,未曾接驾,还望殿下恕罪。”
——自小多病?!东陵叆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爷爷还真是撒谎连眼都不用眨!
可世子却似乎并不在意,既无责怪,也无怀疑,倒是和颜问候。
如此寒暄虚礼令东陵叆烦闷不已,却忽然又听见王世子道:“本王此次的来意,想必郡爷已了然于心。本王做事向来不喜拐弯抹角,对郡爷,便更是有话直说——本王此次来,是奉父王之命,向东陵郡主提亲。郡爷也看到,随本王来的仪仗是已超出世子规制的,足见我父王之诚心。而郡爷也知,历来祖制,世子选妃都是各地进献女子入宫备选,从未有过世子出宫提亲之事,本王之心如何,郡爷也该明了了。”
东陵矞闻此言,起身行礼,道:“臣惶恐。老臣忝居东陵郡王一职,不曾为国效力,却受陛下与殿下如此之恩德,实在无颜以对、羞愧难当!”
世子见其如此,立即免其多礼,又道:“郡爷无需自轻。东陵城于国贡献如何,本王与父王都十分清楚。所以此次结亲,既是父王的主意,更是本王心之所向。”
“……”东陵矞却不接话了,只是垂头坐在原处。
一时气氛又陷入沉寂,各自喝茶,没有言语。
东陵叆在窗外听得面红心跳,指甲都快抠进窗棂里——他当真是来提亲的!堂堂一国世子,千里迢迢为她而来!她捂住烧红的双颊,失魂掉魄地从南书房退出来,守在外头的思锄见她如此,担心地急问怎么了。她却满眼放着光,抓住思锄道:“思锄、他、他真是来提亲的——”
思锄以为她受了打击,才要安慰,却又听见她说:“他……他就是那个人呀思锄……那个……那个……”
“郡主的心上人?!”思锄迅速地接话道。可说完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抓着东陵叆问,“郡主出门遇上的人是他?!吃不好睡不着也是因为他?!王世子?!是同一个人?!”
东陵叆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是少女初尝爱情滋味的羞涩与兴奋。
蔻笙站在一旁,看她二人哑谜来哑谜去,听得一头雾水,急忙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他啊世子的?”
思锄的笑意更浓,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所最担心的事情,竟会千回路转成了这样一个结局。她笑着捏捏东陵叆的脸,对蔻笙道:“这你恐怕就要问郡主了。”
东陵叆知她是揶揄,羞得无地自容,一溜烟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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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晚睡,蔻笙还在追着问东陵叆到底怎么回事,可东陵叆不愿对她说这些事,等到夜深大家都睡下了,她才悄悄地拉了上夜的思锄说心里话。
她总觉得,只有像思锄这样心里头也有喜欢之人的人,才能明白她的感受,才能真正懂得她现在有多激动有多庆幸与幸福。而思锄也明白,她现在最好的角色便是听众,所以听着东陵叆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与王世子之间的相遇,她便只是微笑,不插嘴也不质疑,偶尔伸手过去替她把滑落的发丝扶好。
“他那时候受了重伤,又遭人追杀,所以才会劫了我的马……掉进山谷后,又逼我给他治伤……思锄,他那个时候真的很讨厌!你若是见过那个时候的他,你根本不会觉得今天坐在车辇里的那个王世子居然会是他!可是……就是他……我知道是他……你没有正面看见过他的脸对不对?可是我见过……那是见过一次,就不可能会忘记的一张脸……”她趴在床上,讲起这些的时候似乎又一次陷入了那样的回忆,好像每一次回想,都记忆犹新,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他问过她为什么要留下来照顾他,她当时无法回答,可现在,这个答案却再明白不过了。
她又接着说:“我当时问他是不是遭人追杀、被什么人追杀,他都不肯说……原来、原来是为了保护他的身份——对——他一定是遭那些杀手追杀的!我真是蠢!之前居然还误会他拿东陵鱼当饵,没想到他居然愿意为了救东陵鱼而深陷险境——我与东陵鱼分开之后他们必定是遭到了埋伏……思锄,东陵鱼就是他身边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书生……他也很厉害的,我想啊,他的学识一定不在欧阳老头之下……有他追随辅佐他真是太好了……思锄啊……我好想见见他……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呢……可是爷爷说我在山里养病,我要是去见了他,爷爷就是欺上之罪了……怎么办呢……思锄……我明天去告诉爷爷我愿意嫁给他来得及吗……会不会他一生气又不要娶我了啊?……他可是世子啊……思锄……我要是嫁到莞城去……就不能常回来了吧……我要把惊儿带上……它还算我跟他的红娘呢……思锄……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莞城啊……我……我喜欢……你……在……我……身……边……”
红烛已经过半,她说着说着睡意便来了,思锄侧身看着渐渐睡去的她,轻轻地将她扶正躺好,替她掩上被,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放下纱帐,灭了烛火,退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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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东陵城的大小官员便都陪着世子之驾去巡视边防了,东陵矞自然也不例外。东陵叆不方便出房,隔一个时辰便问爷爷回来了没有,急得团团转,干什么都没有心思。蔻笙只是看着她热锅蚂蚁的样子觉得好笑,思锄却是明白她在担忧些什么的,于是宽慰道:“郡主不要急了,我问过先生,世子巡防是一整天的事,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
“那爷爷呢?爷爷也要天黑才回来吗?”
思锄笑道:“当然了,郡爷要伴驾,自然与世子一同回来。”
“可——可是——”
“我明白郡主在想什么。我已交代了门上的人,见郡爷回来立刻来报,我便去请郡爷好不好?”思锄拉她坐下,“你现在这样着急也没有用呀。我保证,你的那些话,郡爷今晚听到一点都不会迟,好不好?”
“……”东陵叆没法,只好安静地等。
东陵矞陪世子用完了膳,才随思锄来到东陵叆的房里。东陵叆见爷爷终于出现了,高兴地立马扑了上去。东陵矞见孙女儿如此高兴,煞是摸不着头脑,问出什么事了令她如此高兴,她却又故作神秘地不说,只是咯咯地笑。
待思锄与蔻笙点了灯退下,东陵叆才拉了东陵矞到里屋坐下,恭敬地斟了茶,道:“世子来郡府之事,叆儿都知道了!”
东陵矞茶送到嘴边,听到这句话又重新放回桌上,道:“你知道了。”他也知瞒不住,若不是叆儿身体仍未好全,不宜奔波,他是真打算将她送出府去的,一来防着世子从她下手,二来防着这丫头心热脑热为了东陵城与自己甘于求全。
东陵叆点点头:“思锄都跟我分析过了,我明白爷爷的心。”
东陵矞苍俊的脸闪过一抹悲哀,他看着面前的孙女儿,从呱呱坠地到亭亭美丽,他看着她一点一滴地慢慢成长……虽然偶尔任性调皮,甚至资质也不是继承东陵城的最佳人选,可却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卜卦者曾对他说过,他命克六亲,一生注定孤独。他不信邪,却果真历经父亲早丧、母亲改嫁、少妻病亡、甚至独子儿媳双双丧命的命局。在这荒凉孤寂的人生路上,如今只剩叆儿,陪伴着他,依傍着他……可现在——他却连她都快要保不住了——世子此番前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今日巡防,更是暗示不断警钟不断。他原意誓死不屈,可若是要搭上整个东陵城百姓的兴衰存亡——他便不得不犹豫了……一头是祖上基业,一头是心爱的孙女儿,任谁,这样的局面下也是两难呐!
东陵叆眼看着爷爷的面色变得难看,热情也减了半,担忧地蹲下身来握住东陵矞的膝头,问道:“爷爷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身体不舒服么?”
东陵矞摇摇头,勉强地笑笑,伸手抚上东陵叆的头:“叆儿……爷爷原以为……只要在利益上多做让步,这门亲事或许推得掉……可是世子之意……恐怕谁都无法更改了……爷爷……”
原来爷爷仍在担忧这件事!东陵叆笑起来,抬起头目光矍烁地望住东陵矞:“叆儿请爷爷来,就是要跟爷爷说这件事!”她站起身,在东陵矞身旁坐下,“爷爷您听我说。这门亲,叆儿并不委屈也不反对——叆儿前阵子出门,遇上了……遇上了喜欢的人……那个人,便是王世子殿下……”
“什么?”东陵矞好像无法相信她的话,表情凝固。
东陵叆目光肯定地对东陵矞点点头:“那个人,就是王世子。我与他一同落难,由此结识,他临走时,还留给我信物呢。”
“……”东陵矞不说话,可表情仍旧充满了不相信。
东陵叆接着道:“爷爷,叆儿并没有为了您和东陵城而委曲求全,也没有编这些话来令您安心,这都是真的,千真万确的。”
东陵矞静静地打量了孙女一阵,问道:“那他知道,你便是东陵郡主吗?”
东陵叆想了想,摇摇头:“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是谁他就走了,应该不知道吧。”
“那么……”东陵矞的面色又严肃起来,“他便不是为你而来。叆儿,他是为了东陵郡主而来,是为了联姻而来,不是为了你——”
“可这——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东陵叆不解,“我就是东陵郡主、东陵郡主就是我呀?”
“……”东陵矞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这个孙女儿,虽然有时擅于洞悉,但大部分时候仍旧懵懂无知,尤其感情之事,她犹如初生婴儿,完全一片白纸。他思虑一阵,道:“爷爷的意思是,卷入政治中的婚姻,是很难幸福的……”
“……我明白。”东陵叆默默地握住东陵矞皱纹已生的手,“可是现如今,也没有他法是不是?若违抗君命,东陵城便会遭受灭顶之灾是不是?”
“……”东陵矞无言以对——是,这便是他最大的无奈。
东陵叆又笑起来:“为了东陵城,哪怕是个不相干的人叆儿也是要嫁的,更何况是他?是一个叆儿真心喜欢的人——爷爷,叆儿想嫁给他,做他的世子妃……”
“就算明知道,他的联姻,只是为了政治目的……?”
“是,就算明知道,他的联姻,只是为了政治目的。”她缓缓蹲下身来,目光恳切笃定地仰视着东陵矞,“爷爷,他若是世子,我愿倾尽所有帮他完成心愿。他若是平民,我亦可平平淡淡与他度过一生。只愿他好……”
“……不后悔……?”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