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亮的惊人,目光的坦白令东陵叆窘迫得不知所措。她躲开他的目光,起身到树丛中搜刮来一些干枯了的茅草,在地上摆出两个窝来,说:“垫些这个,会好一点……”说完和身一躺,背对他而睡。
他笑笑,也不再多问,躺到另一个窝里。
惊儿在坡下偶尔嘶鸣,便是这夜里最响亮的声音。
篝火在他二人身旁哔剥响着,火光印着两张并未睡去的面孔。
东陵叆在折腾来去几回后,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看着他开口问道:“你……你为什么会劫持我和惊儿啊?被……被人追杀吗?”那样慌不择路,那样重的伤,应该是被人追杀吧?
“……”他不言语,可眼神中的凝重,给出了最准确的答案。
果然是被人追杀……东陵叆暗自确认到,又问:“那你……被什么人追杀啊……?你身手好像也不错的样子,怎么至于……被他们伤成这样呢……?”
他依旧不做回应,反而气定神闲地闭上了眼。东陵叆弄了半天一句话也没问出来,反而跌了面子,心里面不好受,咕囔几句,赌气地转过身睡了。
他却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向她娇瘦的背板,散落的长发——呵,他下手之时,只当她是个黄毛小子,没想到是个丫头……落水之时他才迟钝地发觉……是啊,她这样娇小,哪里是男人的身板呢?自己真是……他不禁苦笑,伸手去碰她柔软的头发,喃喃道:“若不是在水中见你头发散落,本王还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给一个男人度气……”
他正专注,却忽闻树林深处夜莺啼鸣,如风笛清脆,划过夜空。他心中一紧——那是他王府的暗号!他沉住气,轻手轻脚地坐起身,确定她已熟睡之后,摘一片树叶,以三短一长的鸟鸣回应。
果不其然,待他暗号一出,四面八方埋伏着的黑衣人相继出现,对他跪地行礼。为首的道:“属下该死,令公子陷如此境地!”
他勉强起身,虽然伤重,但挺拔站立,免他跪拜之礼。
为首的却跪地不动,道:“属下等护救来迟,请公子责罚!”
他摆摆手,道:“我知你们行事不易,不必自责。我安然无恙,罚从何来。”
为首黑衣人垂首,又道:“事不宜迟,公子快趁夜与我等回府吧!”
“……”他却面露难色,踌躇地望向正熟睡的她——这深山野岭,如何放她一个女子在此过夜?——他不忍,亦不安心,摇摇头道:“等天亮,我们再走。”
下人不解:“为何?!待到天亮必定惹贼知晓,到时——”
他面色微紧:“我意已决。你等回原处守候,天亮我们就动身。”
下人不好再说什么,躬身行礼,带众人依旧退回山林中。
他到她身旁蹲下,她睡意正酣,心无防备得犹如一个婴儿,虽然伤痕累累,但……也不算难看吧。他便这样望着她,替她脸上伤处擦上药膏,替她生火驱蚊,倏忽就是一夜。
天渐放亮时,手下人等皆来接驾,他知拖不得,思忖片刻,从腰后掏出一块紫檀镶玉的木牌轻塞到她手中:“你连我姓名都不知晓,却肯倾力相救。我记你这恩,日后,必还你以情。”说完拂袖起身,一干人等紧随他后,离开了山谷。
东陵叆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中还是东陵王府没有扩建时的样子,她在其中玩耍,身旁围绕着侍女陪童,亭里坐着父亲母亲和最宠爱她的爷爷……一切美好得像融了蜜,像人间仙境……却忽然从淡淡的雾中走出来一个黑色身影,身姿峭拔,步履生风,一步也不停留地走到她的面前来,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晶亮如星辰般地问她:“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照顾我?仅仅只是好心……?”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东陵叆咕哝叫着,从梦里惊醒。才知道只是个梦。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气从中来——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全被这个混蛋给毁了!
“你凭什么擅自走进别人梦里来啊!流氓——!”她骂咧一句,又滞后地想起来人是睡在她身旁的,急忙捂住了嘴。
她定定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去看他睡醒了没有,却连个人毛也没看见,只见一窝被他睡得乱七八糟的草。“人呢?”她疑惑地四处望了望,“难道去找吃的了……?不对啊……他伤还没好,怎么可能走那么远……”她正不得要领,忽觉手中有一块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令牌一枚,上好的紫檀木镶玉,一面是似狼又似虎的图腾镌刻,另一面是小篆刻写的“微”字。她不解,这是什么东西?“微”?这是……?“他的名字?!他——”她恍然大悟,两头张望——难怪遍寻他不着,原来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人!好不讲情义!自己辛辛苦苦地照顾了他两天,竟然连句谢谢都没有地不告而别了!
“什么东西嘛——!”她赌气,甩手将那块牌子扔得老远。原地置气了一会子,起身将他睡过的草窝踢得更乱,才稍稍解了气。
既如此,此地也不宜久留。她呆愣了一会儿,终于找回了主意,到坡下去牵惊儿。行走间,却忽然发觉自己的脚已经完全不痛了,便犹疑了。她转头去看那块被自己扔在草丛中的牌子,固执地盯了快半盏茶时间,才冲上去捡回了它,牵上惊儿离开这个山谷。
这山谷虽不算深,路却难走。就算惊儿没有受伤,骑马也是难行的。东陵叆咬牙走到日已过午,才终于看到平地,欣喜若狂间,却听见上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她惊怕地停下了步子,对惊儿做出噤声的手势——她这两日经历下来,早已弄得她犹如惊弓之鸟,无论那些人是好是坏,她小心一点总是没有错的。
她带着惊儿隐进深一点的草丛中,那些人竟从平地下来了。他们无缘无故下这山谷做什么?她惊疑——难道是追杀他的人?她愈发连大气都不敢出,把身子压得更低。却听见一个女声温婉而带有威信,道:“郡主必是失足跌入了这深谷中!你们好好找!切不可大意!”
这是……思锄?!是……思锄吗?东陵叆听到这熟悉声音的一瞬间,眼泪便像决了堤,这些天所受的所有委屈、心酸、伤痛都像山洪爆发一样喷涌了出来,她嚎啕大哭,什么都不顾了。
思锄听见草丛里面有哭声,心中一惊,立刻掀开草丛查看,果然是郡主!虽然样子狼狈、满身疮痍,但确确实实是那个不更世事却又任性骄傲的小郡主!“郡主!”她亦是心疼得不得了,若不是强忍,也就要与郡主抱头痛哭了。
思锄接过侍卫递过来的斗篷将她包好,又紧紧将她抱住,道:“去将马车准备好,我们即刻回东陵!”一切动作,像一只急于保护自己子女的大鸟。
被思锄拥进了怀抱,东陵叆才渐渐止了哭,她吸吸鼻水,抽泣着仰头问她:“你们、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思锄心疼地看看她,一面把她往上引,一面回答道:“郡主那日从客栈逃走后,我们遍寻您不着,连王都都快被翻过来了也不见您的身影。今早却忽然听到有人说,有个樵夫在山谷见到一个小伙子与一匹棕亮毛色的马,想必是跌落受困了……我想,那必定是您,于是带人来找找看……果然……”她伸手抚上东陵叆受伤的面颊,“还好、还好,让思锄找到了您……否则……”
“……对、对不起……”东陵叆自知行为欠妥惹得思锄奔波担忧,心里愧疚得不行。
思锄摇头微笑:“只要郡主平安,思锄便别无所求了。倒是多亏了那个樵夫,不然思锄恐怕再多花数日,也绝料不到郡主是受困于此……”
“……”东陵叆愧疚得说不出话,但心里也感激那个樵夫。
说话间,侍卫已驾来了马车,思锄伺候东陵叆上车,又嘱咐下头的人道:“叫城里还在找的人撤回,切记不可惊动官府。”
一人领了命,折回去传令。其他人皆上马,护卫东陵叆回城。
东陵叆这几日可谓吃尽了苦头,可她心里也清楚,这都是她咎由自取,要是乖乖听思锄的话,不知要省多少事。可心中不甘仍是隐隐作祟——她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以见到王世子了!要是能够说服王世子放弃东陵出世之策、或者起码弄清楚王世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爷爷该多高兴啊!可!就只差那一点了!她在马车上翻来覆去,郁结之气不解,总是难以入睡。
思锄见她像跳蚤一般不安稳,伸手像拍打婴儿一样安抚她道:“郡主怎么了?是不是马车太颠簸,睡不好……?”
“……”思锄一说话,她的愧疚之心便又占了上风。她任性胡为,不听思锄的话偷跑出客栈,惹她伤心劳累,实在不该。她知道思锄并不是不关心自己,只是思锄行事思考,总是较旁人要深刻,只会重大局,而不拘小节。就像现在,她不多问自己为何要跑、为何跌落山谷、落入山谷又经历了何事,她只求一个结果,只求自己平安,只求能够早日将自己完整无缺地带回东陵。她从小便是这样,蔻笙若是慈母,她便是严父,可严父并非不心疼子女,只是心疼之情埋得更深而已。
想至此,东陵叆心中的那些不甘心也安分守己了些,她拉了拉被子,瓮声瓮气地回答思锄:“我没事,过会儿就睡着了。”
“……”思锄听她的声音仍旧带着浓厚的鼻音,心中不免酸疼——郡主这几日,不知受了多少苦……看这破如褴褛的衣服,看这浑身或大或小的伤口……又想起方才找到她时那样歇斯底里的失声痛哭……她的心便像被刀剜一样。若不是自己失职,若不是自己疏忽,郡主这样的金贵之躯,哪能受这样的苦。
她拭干了脸上的泪,待东陵叆睡熟,默默地从匣子里拿出伤药来,细心地替她身上的伤口一一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