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下后,邢仁甫同宋英茹说起此事,宋英茹趴在他的胸前说:“你说‘狡兔三窟’,这不才‘两窟’吗?国民党那边你不会也联系一下吗?”
邢仁甫回答说:“那边是张子良,还有刘景良,我都懒得搭理他们。过去都在我屁股后头,现在让我去傍他们的冷屁股?”
宋英茹说:“你要是已经定了主意,我倒可以帮帮你。”
邢仁甫一听坐起来,看着她问:“怎么?你有门路?说说。”
宋英茹也坐了起来,捋了一下头发,说:“我有一个干妈在天津,叫韩重仪,她和国民党的上层人物有关系。”
邢仁甫立即说:“那好啊。明天一早你就去天津,找找这个干妈,把线牵上。越高层越好,说了管用,将来怎么着都好办。太好了,这个干妈是干什么的?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宋英茹嘴一撇说:“听说是在一个什么‘会’里,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还怪我?你问过我吗?真是的。”
邢仁甫忙说:“好好好,怪我,没有问夫人。咱快睡,明天早点儿起。”说着,把她一搂又躺下了。
宋英茹果然不虚此行,她的干妈韩重仪在天津不仅手眼通天,同国民党高层人物第一战区司令蒋鼎文有联系,而且左右逢源,同日本人也有关系。在干妈的引荐下,宋英茹不仅同蒋鼎文手下的情报机关头目刘耀宗一起吃了饭,交了底,还同日本间谍机构驻天津的特务头目郭振亚见了面。两方面都很重视此事,许以尽快反映上去。不过暗下通过韩重仪也都表示了,八路军这样高级别的干部想跟他们表示亲密,有些匪夷所思,希望能够有使他们相信的表现。
宋英茹回来一身天津人入时的打扮,愈发标致邢仁甫简直惊呆了,等卫兵一走就抱上夫人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宋英茹把邢仁甫的嘴推开说,“先跟你说正事吧。”
听完了宋英茹的汇报,邢仁甫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他一直为同日本人的联系伤脑筋,以前来联系的人地位太低,三转两转多麻烦!这回真可以说左右逢源了。宋英茹说完,刚坐下要喝点儿热水,邢仁甫又把她抱起来转了两圈,狠狠地亲了一会子,说:“哎呀,我的夫人,你是我真正的夫人!”
宋英茹擦擦嘴和脸巴子说:“咱们怎么能使人家相信呢?干妈说得有表示才行。”
邢仁甫一听这个,沉默了下来,须臾,说道:“慢慢看吧。上一次的伏击咱就没打他嘛,不过这已经弄得那些人疑神疑鬼的了。”
这几天黄骅的胃寒病发作一直不好。他让小李在灶膛里烧了一块砖,然后浇了些水用布包起来,解开上衣把它焐在心口窝处。正要喝点儿热水,周贯五一撩草帘子进来了。看他用手捂着胸口的样子问怎么回事,黄骅笑了笑说:“心口窝老是不好受。医生说是胃寒,除了吃药,还让多焐焐。没事,焐焐就好。”
周贯五关心地问:“那个医生行吗?药可能抓不全,不行,让人去天津抓。”
黄骅忙说:“不用,不用。犯不上兴师动众的,焐焐好多了。”接着,两人坐下议论起工作来。正说着,司令部的刘参谋进来交给黄骅一封信,说:“是邢司令的信。”然后就走了。
黄骅和周贯五互相看了看,未说什么便拆开来看:
黄骅同志:
由于贱恙缠身,司令部工作多由你操劳,不忍之甚。今闻贵体也染恙,愈加不安。我意,请你来岛上,这里有医院有医生,条件较好,可以治疗并疗养一段,以尽快恢复健康;再则,一向你我在工作中也偶有抵牾之处,来后我们也可以有时间相互沟通,以解误会。
握手
邢仁甫
即日
黄骅看后将信递给了周贯五,周贯五看后,说:“好啊,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难得司令员有这个考虑。你们还真可以用这个机会多交流一下,谈谈心。也可以帮助邢仁甫同志对一些问题提高认识。你找陆成道同志把工作安排一下,我和他在这里足可应付。再有什么问题可以及时去找你们。”
黄骅看了信以后身上感到一股暖流,心想,司令员到底是司令员,老同志了,水平还是高,关心同志又团结同志;许多事是自己多心了。于是他决定听周贯五的劝告,又登上了望子岛。
黄骅上岛以后便急着找邢司令,邢司令却说,不急,来了要以养病为主,先看医生,并再三强调说,病人一定要听医生的!邢仁甫还把卫生部长兼院长刘永生叫来当面说:“你对黄副司令的病要亲自负责,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治不好唯你是问。”几天下来,并不理他想要谈话的茬。黄骅不由又有些着急,但他告诫自己,绝不能犯急,要十分注意尊重司令员的意见,便压着性子养病。这一天上午,邢仁甫在刘永生的陪同下来看望他,仍又强调嘱咐说:“黄骅同志,好好养病,一定得听医生的!你不养好病,我不跟你谈话。”
警卫员李天佑跟随黄骅来到望子岛以后,每天无所事事,便在岛子上到处转悠着玩,和其他战士们厮混在一起早就熟了。一天,他在医院里,帮着几个护士洗废绷带。岛子上的淡水稀罕,一洗东西便乘船到陆地上去洗。反正不远,去去就回,他也跟着去了。洗完回来时,有两个战士模样的人从村子里来跟他们一起上船。在船上他同几个男女护士一路说笑。说笑中他伸出手去玩水,海水已经觉得凉了。这时他一瞥,见刚才跟着一起上船的那两个人在小声说什么。小李平常就机警得很,他仄起耳朵来细听。只听其中一个胖些的跟另一个瘦些的叮嘱说:“你给他打完针就走,我送你上船。你拿上钱上了岸,就远走高飞享你的福去吧!记着,关键是沉着、别怕。”而后就什么也没说了。小李又瞥了他们一眼,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没去理睬,就又和其他人说笑起来。
小李回到医院以后帮着晾了绷带,便回到黄骅身边。给黄骅倒了水,又拾掇了一会儿,有些腻烦地说:“首长,快好吧,快憋闷死我了。”黄骅来岛上主要是想同邢仁甫再交换意见说说话,却一直不得机会,也正烦闷,说:“你要烦你走吧,让小马来。”说得小李不言语了,坐在门外墙根晒太阳。
一会儿,就见刘永生和一个医生都穿着白大褂来了,他也没理。就听里边黄骅说:“刘部长,胃病也算不了什么大病。已经好几天了,我看算了,我得回去,有好些事呢。”刘永生忙说:“副司令员,别这样说。邢司令已经说了,对首长的身体一定得要万分注意。这不,我又请了姬大夫来,让他看看怎么好,听医生的。”那医生便让黄骅躺下摸了摸,又问些情况,说:“是老毛病了,顽固得很。打打针吧,现在又进了一批针剂,打上挺见效的。”刘永生便说:“该打就打,去安排吧。”
那医生很快去叫了护士。那护士也穿着白大褂脸上蒙着大口罩,手里端着洋瓷托盘,里面搁着针管、药瓶等,跟着医生进了屋子。小李坐在那里往上一瞅,却见那护士身影很熟。一琢磨,这不是刚才从岸上回来时一起来的那个瘦子吗?他突然一激灵,忙站起来跟着就进了屋。只见那护士放下托盘,拿起酒精棉,给黄骅屁股上消了毒,那手显然有些发抖,拿起针管就要往臀部刺下去。这时,小李突然想起在船上听他们说的那句话来,忙喊道:“且慢!打什么针呀!”那声音并不算大,却像一声雷,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护士手一哆嗦,针头脱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刘永生和那医生及护士都大吃一惊,脸色煞白。
黄骅回过身来,对小李斥道:“干嘛那么大声音?”都愣了一会儿,刘永生等回过神来,也斥责那护士道:“怎么这么不小心!重换针头。”
黄骅则系上裤子回头盯了小李一眼,突然口气很硬地说:“不打了。我的病用不着打针。药留给其他病人用吧。”
黄骅坚持没有打针。下午去找邢仁甫,这位司令最终也没有安排时间和他再度“把酒论势”。黄骅决定第二天回去。
路上,小李说了情况和忧虑,黄骅听完,看了他半天,没有说话。
邢仁甫则对刘永生大发雷霆:“用着你们了,一个个都是摊了架子的泥胎。要你们有什么用!我好容易把他弄了来。妈的,全砸了!滚!”
根据新的形势,山东分局决定召开全山东战区的工作会议。冀鲁边区周贯五奉命去鲁南分局汇报工作。行前,边区召开会议研究向上汇报的事情。因为凑合“抱病疗养”的邢仁甫,会址设在望子岛,会后,周贯五也就在这里告别众人,由水路登程,经清河垦区到鲁南。
会后一起聚餐,席间相互敬酒。周贯五和黄骅都不善酒,周贯五给黄骅回敬时,说,“很难得在一起喝点儿酒,临走我敬你一杯。”
黄骅说:“老周,你知道,我本来就不会喝酒,最近胃又不好,够呛。这样吧,我沾沾嘴唇就算喝了,等胃口好了,不能喝也陪着你喝,不就是一醉吗!算我欠你的酒……”
周贯五耸耸肩膀说:“好吧。下一次把这些补上!”两人一笑。
宴会后为尽快疏散,都告别而去。黄骅没有走,要次日早晨送周贯五上船后再走。周贯五知道黄骅有心事,两人就去了他的下榻处。周贯五的夫人张玉桂奉命也跟着去鲁南,就一起来了。这时见他们进来忙伺候倒水,知道他们有事谈,就要到别处去。黄骅忙说:“大嫂,你别走。我们俩到海边走走。”说着,两人又都披上棉大衣出了屋子,来到小岛东边,在一处挡海水的土堰上,面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往年海里不结冰,今年冬天特别冷,沿海岸一线堆起好些浮冰。再往前便是平滑的冰面,出去一里多地,才又是浩淼的海水。海风不大,冬日午后的阳光也送来许多温暖。两人先眺望了一会儿冬日的大海,远处仍有海鸟不时飞来飞去觅食。他俩都把棉大衣一裹,坐了下来。黄骅眯着眼望着远处滔滔的海水,半天没有说话,掏出烟荷包,装上烟,又点着了他的小烟袋。
过了半晌,还是周贯五先开口了:“老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这一摊子是有些麻烦。当初分局和师部征求意见时,咱们考虑边区急需人,也认为邢仁甫同志经过教育和学习会有进步,就同意他回来了。这情况你也知道。谁想会成这么个状况!这位同志城府很深,是不好相处。上次会议以后他恨上你了,像恨李启华一样。他现在话里话外都带刺,确实没有大将的风度,甚至连一个共产党员的坦荡胸襟也没有。现在索性称病蹲在这里不下岛,刚才会上说的话也不怎么中听,许多同志都有看法。你和他都负责军事,我知道,你作为副职,许多事都很为难。”
黄骅接过去说:“这个我倒不担心,该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不怕难也不怕为难。我只是担心以后会影响工作、影响对敌斗争。现在鬼子‘扫荡’,情况瞬息万变,不知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他这一养病,有了情况也不说话,让我怎么办?”
“老周,咱们在一起共事有两年了吧?你是政委,是代理司令,当然也是大哥,对我的脾气应该了解。咱们在一起闹意见的时候也有,但是心里都坦坦荡荡的,从没有觉得还有什么疙疙瘩瘩的时候。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党的事业。正因为这样,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有什么事,包括家里的事都愿意找你聊聊。聊完了就痛快了。”
“可是,老周,你这一走,我想找个人说话都难。”
周贯五说:“那你就不对了。我走了还有卓如同志、成道同志和其他委员们嘛,再说我开完会很快就会回来。”
黄骅说道:“别自欺欺人了。这一次不知又要把你调到哪里去,还回得来?”
周贯五笑着问:“谁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好像你是罗政委肚子里的蛔虫。”
黄骅也笑着说:“和尚脑袋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去汇报工作,还让你带着嫂子?当初我从鲁西来的时候,师部通知就让我带着家属。不换地方带家属干什么?你这一去,咱们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见面了。”接着,又苦笑着说了一句:“情况这么复杂,斗争这么激烈,不知还能不能见面……”
周贯五立即抢过来说:“瞎说什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即使我调走能走到哪里去?不就是在这块地面上吗?今天离开了明天又会合到一起了。”
黄骅半晌没说话,又点上一袋烟,抽了两口说:“老周,别说不吉利。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关键是死得其所。你说咱们哪个活到今天不是侥幸?”
周贯五点了点头,说:“这倒是。”
停了一下,黄骅继续说:“老周,我跟你提起过参加革命的经历。领我走上革命道路的是我老师的大公子,他叫柯松涛,是我们那里的革命先驱,后来被内奸出卖牺牲了。记得在他牺牲前不久的一个晚上跟我有一次谈话。他说过这么一段话,‘革命不可避免地要有牺牲。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在入党的时候,就已经宣誓,把自己交给党,为了党的事业,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真正的共产党员不怕牺牲,他把为党的事业牺牲看作是一种荣耀。’这段话我一直记着,可以说烙在心里了。”
“他还说过理想的事。我们共产党的理想是建设共产主义。他说,共产主义‘不是宗教,但它确实是一种信仰,这种信仰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堂,它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理想。它是通过亿万人的共同奋斗能够变成现实的一个崭新的世界。为了这种信仰,千百万烈士倒下了,但是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血已经化作一种精神,鼓舞着我们,他们的血包裹着他们不朽的魂灵,化作我们心目中的神圣,在时时激励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