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朝兴说:“大叔,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这个事还挺严重的!你老又不是个兵,也不是一般干部,你是旅长,是司令!是行政委员会主任,是共产党员,是共产党在咱们这儿的最高军事长官!你那么讲行吗?符合身份吗?黄骅会怎么看你?王卓如、周贯五他们知道了怎么看你?再汇报上去,上边怎么看你?你这个司令还坐得稳吗?我的大叔!怎么就那么不注意!以前每回你老说完了,我都跟他们几个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注意别对外说漏了嘴,找麻烦,这可好,你老就当着面对着人家讲了。这些观点可是和中央顶着的,你想想,他要是报上去有个好吗?”
邢朝兴的一番数落,弄得邢仁甫坐在那里近乎傻了,手里的茶杯斜了,茶水就要流出来,宋英茹赶紧去接过茶杯,瞥了邢仁甫一眼说:“傻了吧?”
过了一会儿,邢仁甫看了邢朝兴一眼,说:“怎么办?”
没有人接茬,一时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邢朝兴才说:“不能让他汇报上去,汇报上去就完了。还司令,司什么令?”
宋英茹说:“你不是还想拉拢黄骅吗?还拉拢什么?我看你就得坏在他手里。南蛮子,南蛮子,这个臭南蛮子,怎么不让日本人打死?”
邢仁甫还愣着,邢朝兴一听却是心里一动。他看了宋英茹一眼,又看看邢仁甫,声音不高地说了一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有这个家伙在着,没有咱们的好果子吃。我看……”
邢仁甫突然像听到一声霹雳,他瞪了邢朝兴一眼,邢朝兴没敢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邢仁甫指头一勾,把邢朝兴叫到耳边,又看了他一眼说:“刚才日本人那边来人了,是日本人情报处的上尉组长,叫罗金昌。你知道这个人不?”邢朝兴回答说不知道,又问道:“来干什么?”邢仁甫回答说:“表面上还是打着张子良的旗号来的。没说别的,一是说明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再就是说了日本那里愿意和咱们保持联系,给了咱们一个以后联络的途径。这家伙也太大胆,差一点儿让黄骅他们看见。”
邢朝兴又说:“咱们怎么办?”
邢仁甫“嗨”了一声,说:“能怎么办?有一搭无一搭的事,联系就联系呗,也是一条道。”
邢朝兴说:“大叔,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晴天备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也是由于睡了一下午,晚上好像没有觉睡了。邢朝兴走了以后,邢仁甫也不动弹,又躺下要睡,可是哪里睡得着?在炕上,煎鱼似地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邢仁甫躺着,将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听着窗外的海潮,一声又一声,心里的潮水如同那海潮一样,汹涌翻滚。他从小争强好胜,说一不二,养成一种独断专行,说话重、下手狠的性子。不管家里外头,都必须是他说了算。上学时受新思潮影响赶时髦,也和其他青年人一样要求进步。在外面反对别人的军阀,在家里也反对他爸爸的军阀,从家里搬出去,到丈人家门口去住。参加共产党后进行革命活动,也是南北漂泊,但是哪里受过抗战以来这样的煎熬!“救国军”初期还算顺利,可等鬼子从前线一回军,哪里还招架得住?不逃之夭夭丢了小命怎么办?结果遭到上上下下的冷眼,又是谈话又是批评,又是学习又是受训,也尝到了丢失兵权以后的苦涩滋味。这好不容易回来,又掌上兵权。老天爷呀,真不体谅人,竟又赶上敌人大规模的“扫荡”。
他面前一下子出现了一分区和十八团遭包围的惨状,闭着眼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还是张子良好啊,他背叛了我,真恨他,可是人家那里左右逢源,喊着抗日,底下却和日本人往来,拥兵自重,谁都捧着他,这多好!”他又想起林芳太郎给他的信。日本人想和我套近乎,我为什么不也顺水推舟跟他近乎呢?凡是脚踩两只船的人都不失为明智之士。邢仁甫想到这里心里安定了一下:不妨跟鬼子联系联系,先挂上钩。
然而,黄骅这里怎么办?他要一报告,可是什么都完!真闹心!有一个李启华就已经使人讨厌了,这又出现一个黄骅。
“怎么办?哼,只要我握着足够的兵权,怕谁?惹急了老子,反了!”邢仁甫想到这里,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吃惊,继而害怕,“不行,那我就成什么了?”
他翻来覆去地想,一遍又一遍,竟是无穷的循环。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早晨是宋英茹把他推醒的:“别光睡了,不是有个黄骅在那里吗?想想看怎么办?”
刚洗完脸,邢朝兴急匆匆地来了,一进门就喊:“大叔!”
邢仁甫把毛巾递给宋英茹,说道:“什么事,一大早晨就这么急?”
邢朝兴说道:“黄骅走了。”
邢仁甫一听惊异地说:“什么?走了?坏了……”
邢朝兴说:“大叔,看来暂时还不要紧。他刚走,给您留了一封信。我看了,还有一缓。您看看。”
邢仁甫急忙接过信来看,看完后又坐在炕沿上,愣起神来。
“说的什么呀?”宋英茹上前从邢仁甫手里拿过信来看,看完后,哼了一声说:“这是教训你呢!人家可没有说不去汇报哇。”
“你知道什么?别乱插嘴!”邢仁甫训斥了宋英茹一句。宋英茹放下信瞥了他一眼,一扭屁股蔫蔫地到外屋去了。
“是啊,大叔,小婶说的对,这总是个辫子。攥在他手里,这个‘司令’就不自在。”邢朝兴接上说。
“怎么办?”邢仁甫两手按在炕沿上,扭头看着邢朝兴问。
“大叔,还是那句话。你老要是心软了,以后就有你老好看的。自古以来,争权霸势的有一个慈悲善心的吗?谁慈悲谁善心谁就倒霉!”邢朝兴咬着牙说。稍许,他又说道:“其实现在就有一个好法儿。”
“什么好法儿?”邢仁甫看着邢朝兴那贴近了的脸问道。
“真是天假其便!老祖宗说过,‘天厌之,天厌之’,老天爷烦他了,他不就该死了吗?他不是要赶着到二分区去开会吗?哼,这就有了。用不着咱费劲……”邢朝兴说着,将嘴靠近邢仁甫的耳朵,咬着耳朵说起来。邢仁甫听完,惊异地看了邢朝兴一眼,没有说话。
林芳太郎对于最近国民党国军的统战工作很满意,曹振东部和刘景良部已经公开表示归顺,张子良部也再三表示亲善,私下已经多相往来。当然,在前金川时已有很大进展,但从自己上任以来更加大了步伐,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的,特别是,自己尤其重视对八路军的“友善”,这可是自己“开山”的呀。他对龟田说:“龟田君,对敌斗争首先要靠强大的武力。没有飞机、坦克、大炮,没有对敌的残酷打击,他便不会恐惧;他不恐惧,便不会对你归顺,策反也不会有多大效果。我们对八路军也要如法炮制。在我大皇军猛烈打击下,打疼了它,再去‘亲善’一下,只要浇足水,加足了温,还怕它不发芽吗?”
这一天,他和龟田参谋长一起听了池田中佐关于同邢仁甫联络的情况报告后,仍觉得不过瘾,便命人把情报处组长罗金昌叫来再讲一遍,生怕有什么漏掉的细节会影响对邢仁甫的招抚工作。
罗金昌原是张子良手下的上尉情报员,前几年探查日本人情报时被抓获。刑讯后表示归顺,后来兼做日本人的情报员。一仆二主,左右逢源。他哪里见过这样级别的将官?结结巴巴地再说一遍之后,就听林芳太郎问道:“你是说,你将几条联络途径给邢仁甫以后,他亲自领你去伙房吃饭的,还叮嘱给你吃了螃蟹?”
“是、是、是……他们煮了一大锅呢。”
“哟西——”林芳太郎一挥手,斥退了罗金昌以后,转身又哼了一声,对池田说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你的明白?”旁边的龟田马上跟上说:“这说明,邢仁甫非常重视同我们的关系,将军的谋略将发挥重要作用。”
林芳太郎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边露出一丝人们不易察觉的笑容。
刚才邢朝兴同邢仁甫咬耳朵说了一计:借刀杀人。黄骅不是要去二分区吗?给日本人透个信,中途截杀他不是太便当了吗?他刚打发人给杨铮侯送信,让他按照所指示的去给人传递消息,但又担心杨铮侯不明白此举的重要意义,在急忙打发送信人走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到渡口把那人叫了回来。他决定亲自去。果然,他见了杨铮侯一说此事,杨铮侯说:“这计好!再说,你自己来就对了。这种事怎么能打发别人来呢?”他又将那封信掐头去尾,删减的只剩下一句话:黄骅近日将途经小山、大山,前往无棣一带。其他什么也没有。
杨铮侯对邢朝兴说:“放心吧。送信的人是我的嫡系亲信,办事妥帖,让人放心。那边有亲戚,万一有差池就说走亲;再说,一张小纸条也好处理。”然后,招来那人,一起看着他吃完了午饭,又对之“小心又小心”地嘱咐一通,就打发他骑着骡子去了。
黄骅忧心忡忡地离开望子岛,到了大赵村和陆成道见了面,别的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起研究了队伍具体分散隐蔽的事,晚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才带着警卫班一行向无棣进发。按计划,走小山、大山,先到无棣,然后看情况是否再去四柳林。
“黄骅同志,多带点儿人吧。这一路不近,情况也复杂。”陆成道有些不放心。
“别、别、别,你当是去打仗呢?咳,实际上我一个人走才安全呢。人多目标大,更招眼。”黄骅笑了笑,一挥手,拒绝了再增加保卫人员的建议。说毕,一挥马鞭出发了。
日本宪兵队庆云县情报办公室主任陈甲村处,是日本人给邢仁甫的联络点之一。当晚,望子岛的信就送到了。来人见了陈甲村,只按杨铮侯嘱咐的讲:“是我们邢司令打发我来的。”然后什么也没再说,就匆匆地打道回府了。陈甲村看了那张纸条后,张了半天嘴。他前几天是接到指示,皇军和八路军那边有了联系,来了情报要及时传递上去。一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信息;再是,这是一个何等重要的信息呀!中间设伏可以抓多大的一条鱼!特别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来人竟说他是八路军边区司令邢仁甫打发来的。这又是何意?
陈甲村决定立即将消息给他的上司、日本宪兵队庆云县木村中佐送去。他出了门立即跨上了自行车,然而疾走了一段后,先是慢,接着就停了下来。他想起了前不久送情报的一件事。那是张子良派人给邢仁甫送信的事。他探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即去报告。他不知那就是日本人林芳少将安排的,是日本人的谋略。木村中佐早已知道了这其中的关系,听了陈甲村的报告之后不仅不以为然,还骂道:“巴嘎,这是什么情报?不动脑,不分析,敷衍塞责,糊弄皇军!再如此,死了死了的有!”旁边的军佐也跟着怒目骂道:“死了死了的有!”
“弄不好,丫也,死了死了的有。这个情报他们谁信呀?要是假情报或是八路军的诡计,让皇军中了圈套,我还有命吗!”陈甲村跳下自行车,又站了一会儿,摇晃摇晃脑袋,掉过头来又骑车回去了。
冥冥中,黄骅逃过了一劫。
邢仁甫自打邢朝兴去安排“借刀杀人”走后,心里就一直扑腾扑腾不停地跳。这可不只是“心狠手辣”,而是去勾结日本人啊!他为自己有了这样的决定而惊讶。共产党员、革命者且不去说它,怎么着自己也是中国人啊!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可是不除掉黄骅,不知哪一天自己就要倒霉呀!什么日本人中国人,给我除掉你黄骅就是好人!“哼,‘宁做屎坑砖,莫挡他人路’。谁让你挡了我邢仁甫的路呢!要不搬掉你,还有我邢仁甫的活路?还是那句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你命的是日本人,小子,听天由命去吧。”他又想,这也就是出出气罢了,行不行还两说着呢,你小子命大别碰上日本人。想到这里又琢磨:小子,逃过这一劫吸取教训吧,以后别跟我邢某作对就行。想到这里,又似乎不希望黄骅碰上日本人,心跳又渐渐缓了下来。
但是过了几天以后,他得到确凿情报,黄骅没有遭到伏击,正安然从容地在二分区指挥安排工作呢,于是心里又不由得十分怅惘。心里又发狠道:“你怎么不跌个跟头死了!”
邢仁甫自从在望子岛上与黄骅“把酒论势”“泄露天机”以后,心里就一直不安稳。他一直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势,更对黄骅耿耿于怀。虽然没有见到别人,特别是上级对自己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示,心里却一刻都不安。“借刀杀人”之计又没能得逞,心里就越发嘀咕起来。同时又想,日本人为什么没有动静呢?不相信自己?邢朝兴回来说,去的人清楚地讲明了是司令邢仁甫的意思,怎么没有反应?再不就是黄骅已经有了警惕?或许日本人对自己还待考验?“去你妈的,我还信不过你日本鬼子呢!”邢仁甫心里骂了一声。
他在同王卓如和周贯五等一起开会时,特别注意了他俩的表情,好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看看黄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看来他并没有先去报告,“这小子还没有那么坏,难怪没有遇到日本人呢?”于是邢仁甫心里略微安稳了一些。但是这个南蛮子分明还说让自己向组织汇报呢,这又使邢仁甫心生忿意。不过,此时的他似乎心中已有主意:稳坐钓鱼船,且看你如何。
邢仁甫近日又完成了他非常满意的两件事,这使他的心态大为欣然。
一是,他把原来自己的警卫员王爱芝提为警卫连连长,负责对边区区委的保卫工作。王爱芝跟自己多年,跑前跑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个连长应是小菜一碟,也应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也说不出什么。
二是,他原来提议的,抽调一、三军分区的部分部队改编成独立团的主张获得通过,而且就是由新近调回来的自己的把兄弟冯鼎平任团长。独立团是边区的核心主力。不过此项提议通过时,其他几个人一直坚持派姚昌洲任政委,贾乾瑞任副团长,辛易之任政治部主任,又特别派潘大可任党的总支部书记。在权力的砝码上虽然自己这边还不算重,但是只要抓住了枪把子,其他算什么?慢慢再来。
为了避开敌人的“进剿”,黄骅提议并经师部同意,将独立团拉到较荒僻的清河区垦区一带整训,等待时机再拉出来战斗。邢仁甫也非常赞同,心想:“好啊,这不是给我保存实力吗?”
天已经冷了下来。这一天,邢仁甫和邢朝兴正扳着指头数各县的兵力和现编主力中自己能掌握的营、连长的比例,新海县大队政委叶尚志和队长刘冠英派人来报告:羊二庄据点日伪军数十人正向杨庄据点去,估计下午回来,县大队准备半路打一个伏击。特向军区报告。
叶尚志,安徽宿松头镇人,是山东分局派出的巡视团的成员,同邢仁甫等一起从鲁南来到边区的。由于敌人反复“扫荡”,部队惨遭损失,干部奇缺,边区党委便向分局和师部打报告,要求巡视团的同志们留下来补充各级领导班子。得到上级同意,叶尚志便同其他同志一起留了下来。他被任命为中共新海县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这是中共新海县委成立后的第一任书记,此前,党的组织只是属中共盐山县委管辖的工委。
这个小伙子聪明精干,自来到边区,他常同黄骅一起东跑西颠,很快便熟悉了边区的情况。那一天,黄骅代表区委找他谈话,向他宣布了任命并尽可能详尽地给他介绍了新海的情况。黄骅喜欢这个二十岁多一点儿的青年人,这不仅由于他精明能干,能很快完成黄骅交给他的任务,也不仅由于他还在抗大学习过,和自己有许多共同语言,更由于这个年轻人勤奋好学,能写得一手好字,还能张口吟诗。就其文才来说,黄骅曾当面对其他人夸过,可以和“少年将军”肖华媲美。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担起了这副重担,向黄骅保证说:“我绝不辜负边区党委和黄副司令的期望,一定把工作搞好,把武装斗争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