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楼小梅和忆雪真正是过了一段白天黑夜颠倒混乱的日子。每日忆雪被宫中的马车送回王府,再从王府西门悄悄出去时,就会看见等在西门外那株梨花树下的楼小梅。两人依旧在王府近郊山脚静安寺的那间厢房幽会。对,就是两人初次约会的那间厢房,楼小梅花千金封住了庙中所有人的嘴,把那间厢房给买了下来。每日每日夜里,两人谈诗作画,把酒言歌,一夜狂欢,再再第二日天未亮时,悄悄把忆雪送回王府,等宫中的马车来接。
这样颠倒乾坤的日子直到一天武帝召来楼小梅,对忆雪郑重地说:“忆雪,朕与你相处有一段日子了,很是喜欢你!你,愿意做朕的妃子吗?”
忆雪一惊!楼小梅一惊!两人齐齐跪地,失声喊道:“皇上!”
“陛下!”
武帝眼睛一眯,眼光一冷,沉声问道:“倒是心有灵犀!怎么?朕,配不上你这个绝代佳人?”
忆雪急急磕头,迭声道:“皇上息怒!忆雪怎敢!皇上看中忆雪,愿封忆雪为妃,是忆雪的福气!但……但忆雪心中早已有人!忆雪不敢期满皇上,在陪着皇上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别的人!”
武帝居高临下地盯着忆雪看了一会,目光转向同样跪地的楼小梅,“楼将军!朕要封妃,作为臣子,理应为朕贺喜才是!怎么你倒是显得很惊慌啊?”
楼小梅毫不畏惧武帝的威严,抬起头,大义凛然地说道:“陛下,臣曾跟您提过,臣心中早已有人,而这个人,就是忆雪姑娘!陛下圣明!恳请陛下取消臣与公主大婚,让臣能不做辜负两个女子的负心人!”
武帝大怒,一拍书桌,沉声喝道:“大胆楼小梅!竟敢一再忤逆与朕!你当朕真的不敢杀你吗?”
楼小梅“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着武帝的怒眼,勇敢地回答:“臣不才!得沐皇恩!官拜镇国大将军!志欲兢兢业业报效皇恩!然,人非欺心,不遭官刑,人无隐恶,不遭横祸,无奈天何太忍,小梅不能愧负心爱之人,不能辜负公主一生,甘愿一死!臣,有负皇恩,伏祈见谅!”说罢,长长久久地伏地不起。
忆雪早已感动的恨不得现在就随着楼小梅一起赴死,就是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一起死!至少,黄泉路上,奈何桥畔,两人可以相约不喝那忘却记忆的孟婆汤,来生再聚!
武帝震惊地看着决心赴死的楼小梅,还有睁着一双大大的泪眼,动情地望着楼小梅的忆雪,心中某个曾经也经历过生死大爱的地方被触动了,深深的触动了,他重重地叹一声气,“都起来吧!楼将军,朕不是昏君,不会逼着你娶公主。但是公主实在已对你情根深种,就连朕看着,都不忍心忽然取消你与她的大婚!这样吧,朕给你们一个选择,若是你肯安心娶公主进门,朕会放忆雪回王府。至于你和忆雪之间的事,等公主进门后,你要如何,朕可以不过问。”
楼小梅惊喜地抬起头,又满眼愧疚地看向忆雪。若是自己先娶公主进门,那忆雪怎么样都不是正妻了!这,这让自己如何对得起忆雪的付出?让自己如何能开口允下?
岂料忆雪流着泪与楼小梅对视一眼后,立即伏在地上磕了三下响头,“皇上仁慈!忆雪谢皇上隆恩!”
楼小梅被忆雪的深情,忆雪的宽容,忆雪的善良,彻底征服了!他深情地凝望着忆雪,长长久久地凝望着忆雪,心中柔情一片。他发誓!此生,决不负她!
于是,忆雪回了献王府,而楼小梅因为答应迎娶公主,且楼老爷和老夫人对这些皇家礼仪什么都不懂,府中一应大婚琐事,都是楼小梅亲力亲为。而武帝,为了让楼小梅顺顺利利地迎娶兰香公主,更是日日传召楼小梅进宫。今日是陪他下棋谈话,明日是陪他喝酒吃茶,总之话里话外,都是警醒楼小梅,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楼小梅也因此一连半个月,抽不出身来献王府见忆雪。
时至腊月,院中大雪纷飞。忆雪就这样整日整日地依门伫立,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希望。忆雪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雪的苍凉,觉得雪,原来竟是惆怅和孤苦的代名词!忆雪想要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大度些,宽容些,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为何自己就是这样心痛,痛到快要无法呼吸了呢?是的,忆雪只要一想到再过不久,小梅就会和兰香公主洞房花烛,就会和兰香公主有肌肤之亲,心里就像被一根针刺着那样痛着,那样绝望着!可是,自己已经答应小梅了,答应他不难过,不吃醋,接受公主了不是吗?忆雪想到这里,所有的希望就又一下子破碎了,破碎的寸寸缕缕,随那院中的雪花飘飘扬扬,纷纷落下,消融无声。是的,连一丝仅剩的希望碎片,都看不到了……
才过半月,忆雪每日每夜地寝食难安,坐立不宁,早已形销骨立!浣如心疼地搂着忆雪,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要这样糟蹋自己!忆雪总是会笑着指着大雪纷飞的院外,说:“我为君着绯橘衣,君为我插花笺。君为我着玄青袍,我为君奏琴瑶……”
是的,这样的生活,是在静安寺中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是忆雪心中永远的甜蜜!忘不了的甜蜜!
这段楼将军和皇宫热热闹闹准备婚礼的日子中,蝶仙依旧每日每日地在宫门外徘徊。一次,她看见太子的手绢掉了,急急忙忙冲上去,捡了起来,用自己的丝帕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后,追着太子的马车跑,还给太子。两次,她看见太子的书掉到马下,急急忙忙冲上去,捡起来,用准备好的洗的干干净净的丝帕细心擦拭干净,追着太子的马车跑,还给太子。三次……就这样无数次,是的,记不清有多少次,蝶仙殷勤地为太子守候着,殷勤地为太子捡起掉落的东西,再还给太子。太子终于意识到,这个一直用白巾蒙面的女子,喜欢自己,用这样平凡却坚持的举动,喜欢着自己。太子虽有御赐的良娣,依然被蝶仙打动了。他第一次邀请蝶仙上马,与他一同去“清河畔”的凉亭,燃香而读。蝶仙羞涩而喜悦地答应了。
太子喜欢在皇宫外一处名为“清河畔”的水中凉亭,燃上龙涎香,潜心读书。凉亭中有两张书桌,桌上,都摆满了各色书籍。蝶仙很好奇另外一张桌子是给谁准备的,不过她没有问。
就这样,蝶仙坐在了太子准备的第二张书桌上,与太子朝读晚归,任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连绵不绝。蝶仙读书时很用功,也留着心。每当太子的狼毫,或是纸,或是书籍,掉到地上时,她总会先太子一秒,弯腰捡起书籍,静静递还给太子。
“谢谢!”每当这时,太子总会微微含笑地礼貌道谢,尔后,继续认真地读书。
“不用谢!”蝶仙每次都会心满意足地说出这句话,尔后,敛好心神,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伏在自己的书案上,读着自己的书。
蝶仙很开心!蝶仙很兴奋!蝶仙好幸福!蝶仙好满足!好满足!蝶仙发现,太子每次对自己说谢谢时,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温和,越来越亲切了,这说明,太子至少不反感自己!蝶仙没有想过与太子的未来,她对太子只是深深的喜欢。虽然,偶尔有一丝成为太子妻子的想法飘过,但马上就会被蝶仙刻意忽略掉!只要我能天天看到他,天天为他捡东西,看到他微微笑着对我道谢,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更何况,自己这个样子,又有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娶自己呢?
蝶仙平静而满足的日子,在连续十二天,没有在宫门外等到太子而暂时结束。蝶仙不知道太子在宫中发生什么事了,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太子,她整日整日地在宫门外徘徊,静静盯着紧闭着的宫门,心里,有浓浓的失落,浓浓的难过,只是,她的日子,还得继续过着……
楼小梅和公主的大婚,定在正月初三,也就是新年后的最后一天。皇帝说,新年新气氛,是个吉利的好日子。
新年的第一天,也就是正月初一,公主大婚的两天前。这一天傍晚,楼小梅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献王府。被心知肚明的献王直接送进了忆雪的闺房。浣如抗议过,可献王说,瞧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算了,说不得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就不要顾虑那么多了吧!
忆雪正临窗而坐,正在对着窗外飘飞的大雪,弹着那首《碎》。此情,此景,该是多么符合曲中的凄婉啊……小梅这会在做什么呢?他在繁忙中,会不会想到我呢?忆雪悲悲哀哀地想着,凄凄婉婉地念着,只觉得短短十几日功夫,就像十几年那样漫长,而自己的心,也似乎在这十几日不见小梅的折磨中,一点一点地苍老了!忽然,忆雪的门被一阵急切而热烈的敲门声拍的碰碰作响,“忆雪!忆雪!是我啊!是我!快开门!”
忆雪吓了一大跳!喜得一大跳!这是小梅的声音!这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梅的声音!她赶紧起身,将一切的矜持统统抛到脑后,三步当作一步地奔到门前,急急切切地打开了门。
楼小梅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他可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大将军啊!若不是跑得急,怎么会这样粗声喘着气!
“小梅!”
忆雪想要对小梅说出好多好多相思刻骨的话来,可一声小梅喊出喉,却只觉剩余的话,如鲠在喉,竟是怎么努力,也都化作了相思成疾的眼泪,簌簌地,比那院中的雪花,重千倍,重万倍地滚落在衣裙上、冰凉的毛毯上,溅起一室氤氲的水汽……
“忆雪!”
楼小梅深深地凝视着忆雪,重重地凝视着忆雪,半月未见,竟恍如隔世!
“我……”
忆雪流着泪,同样深深地凝视着小梅,长长久久地凝视着小梅。一句话未说完,却被小梅捂住了嘴唇,忆雪透过朦朦胧胧的视线,哽咽着描画着小梅俊逸的面庞,小梅英俊的眉眼,小梅坚毅分明的唇角,小梅的,小梅的,小梅的一切一切一切!
两人就这样动情地凝望着彼此,深深重重地凝望着彼此,到此时,才明白,古人古诗中的那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要真正做到,是有多么困难!多么锥心捣肝!多么生不如死!
忽然,楼小梅手腕用力一拉,将忆雪拉进自己的怀中,牵着她往屋里走去。
“屋子外头冷!”
简简单单的一句关怀,忆雪听在耳里,暖在心里,泪珠更是止不住,连无声的流泪,都变成极轻微的抽搐,断断续续起来。
“忆雪,我今天来,只想告诉你!即使我和公主大婚,我也不会和她圆房!只有你!只有你忆雪!只有你才是我今生认定的唯一的妻!”楼小梅紧紧搂着忆雪,急促的,沙哑的,热烈的,真真切切地说着这句话。
忆雪被楼小梅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感觉好幸福!好幸福!她愿意就这样幸福地死在小梅怀里,魂魄与他长相厮守,朝夕不离!但她想要告诉小梅,不想小梅因为自己而担心,她挣扎着露出鼻子和嘴来,颤颤地哭着:“我明白!我明白!就是你真的和公主圆了房,我也会心甘情愿地等着你!等着你!等着你!”
献王在外面,说皇上传召楼将军入宫见驾了。
两人身子猛地一颤,楼小梅将忆雪楼的更紧了,紧到忆雪的脸色已有些苍白。蓦然,楼小梅猛地松开双臂,猛地转身,大踏步地走出房外。走到廊檐下时,楼小梅忽然转身,深深地凝望忆雪一眼,“请为我珍重!”
话落,人已走进茫茫大雪中,迅速出了院门。
忆雪心头陡然一失,她来不及披上斗篷,追到院门处,依门伫立,痴痴地,幽幽地,望着楼小梅。直到楼小梅穿过厚重的琉璃花海,穿过清清幽幽的琉璃竹林,消失在视线尽头。
候在忆雪廊下的云嬷嬷和新升的大丫头念娥,拿着狐毛斗篷,举着碎花伞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为忆雪披上斗篷,撑好伞。云嬷嬷眼中蓄满了泪,念娥一眼的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