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知道了缘由的李静,并没有如那些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般哭闹,甚至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她知道了这件在她看来极其滑稽愚蠢的事。她的生活,依然跟以前一样继续着。
偶尔,李静躺在秦家假山后面的斜坡上晒太阳,透过指缝看变成彩虹色的光线时,会露出一抹无奈嘲讽的笑容。
李静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是,也不是一个完全的无神论者;只是,在她,信仰是别人的自由,不信教的人不见得比信教的人更懂得事理,不见得比信教的人更美好;同理,反过来在她也一样成立。
所以,李静对于宗教抱持的是一个中性的态度。
但是,即使这样,作为知识,她知道《佛本生故事》里,佛可以本生成猴子、海怪,甚至可以本生成芦苇。佛有万千化身,不一定会本生成人。
那个番僧,应该比她更清楚才是。
可是,那个与把《楞严经》带到中国的大师同名的番僧,显然是一个没有慧根的鲁钝的和尚,不对,印度人的话,应该称作婆罗门。其实李静还是错了,婆罗门是对印度教出家者的称呼。而那个番僧,是佛教徒。
真正让李静觉得想笑又可悲的,不是刺密谛;而是她的父亲。
李静这些年见她父亲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可是,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交谈,李静也听出来了,作为一个喜欢荀子、王充的人,她的父亲,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
所以,李静可以肯定,她父亲绝对没有宗教信仰 ;但是,她的父亲严格的遵守着与李太夫人的约定,为了不让李静受到尘世七情六欲的侵扰而早夭,自觉断绝了对李静表达父爱。一年见李静两次,每次见面都扳着一张脸。
李静的父亲,李寂的宗教,是孝道。
如李静讨厌的《孔雀东南飞》的焦仲卿、写《钗头凤》的陆游一般,在李寂的心中,自我的感情、是非对错的判断,都是在对长辈的没有理由的孝悌服从之下的。
李静并不否认李寂的痛苦,可是,每次偶尔想到李寂,她都只能露出没有丝毫同情心的嘲讽笑容。
幸而,尽管李静因为前世的原因,虽是从心中更亲近父亲;但是,作为一个已经决定独立的魂灵,李静并没有那种小孩子的撒娇心理。连她前世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父亲,都在她不经意间与别的女人建立了家庭,这一世的父亲,她更是没有抱什么期待。
按理说,李静是中文系出身,又是保了研的人,应该更喜欢学文才是。可是,李静却经常逃课,一个月最多有十天是在课堂上听课的,而这十天中,最多有三天是没有睡着、没有走神的。
秦家西席的夫子,是一个到了四十岁还只是秀才的人,秦夫人朱氏的本家亲戚。朱夫子长得瘦骨嶙峋,流着山羊胡子,一脸寒酸相。李静第一次看到他,就想到了孔乙己。
上了半个月的课,李静已经判断出朱夫子就是韩愈《师说》中所言的“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否焉”的那类教师。
开始半年,李静真的认真学习了,学习句读,熟悉、习惯书写繁体字;在那之后,李静基本上就处于弃学的状态了。
好在,秦勇宠着李静;朱夫子虽然有文人的酸腐,毕竟,已近知天命的年龄,也知道谋生的重要,并没有因为李静的不学无术而弃秦家西席的职位;还有一点,李静不喜欢听,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走神,绝对不会打扰朱夫子教授秦汉和秦芳,也不会拿自己的理论为难朱夫子。
所以,朱夫子虽然对李静的鲁钝、顽劣很看不过眼,但也没有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所以,李静即使逃课了,除了偶尔朱氏说她几句,李夫人到秦家看她时无奈幽怨的看着她之外,并没有人更深一层的责备她。在大人们这样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李静上课更加的懒懒散散。
但是,这样的李静,在开始跟楼寒习武之后,却是一反众人认识的认真、刻苦。让她蹲一个时辰马步,她会自动多站一炷香的时间;让她打木桩,即使手都青肿、甚至出血了,她也不喊一声疼,继续练习;教给她运气的法门,让她晚上打坐,她就真的能一晚上不睡觉坐在床上打坐(虽然,到后半夜李静一般是就着坐着的姿势已经入睡了);给她一个超出她力气的大刀,她就努力锻炼自己的臂力到应用自如;跟秦汉对打打不过受伤了,她也是咬牙接受包扎从来不叫一声疼…………
这样的李静,虽然不能说多么有天分,但是,四年下来,竟也让楼寒除了看家的本事之外无一相授。
李静十岁生日这一天,秦勇第一次送了她生日礼物,一对为她量身打造的金锏。这份礼物的分量,李静在秦勇去世那一天,才从大表哥秦广口中得知。
从十岁生日这一天开始,李静便改拜在秦勇的名下,由他亲自相授武功。
除了另投名师,李静十岁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事——这一年,李静
总算知道了她转生的年代,正是李娜心心念念的宋代。因为她所在的宋州,被当时的朝廷升格为应天府,就是为了纪念宋太祖在宋州顺应天命黄袍加身建立宋朝。
可是,一向不喜欢那些皇帝年号、历史年表的她,不知道她十岁这一年的景德三年是哪个皇帝的年号,换算到公历又该是哪一年。
不过,这也让李静小小兴奋了一把。
前面说过,苏婕是一年四季都让人看不出她换过衣服的人,眼睛也是,换了从来没有人发觉;另一方面,苏婕还是一个对时间观念刻板到有些偏执的人,偶尔记日记,她的时间一定是精确到秒的。在大家都已经习惯用手机代替手表的时代,苏婕的腕上,一直戴着她母亲在她七岁那年买给她的那一块古董手表。并不是像别的失去母亲的孩子那样作为护身符,只是单纯为了看时间。
在苏婕,只有知道具体的时间,才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才能判断一部作品的真正的价值。所以,对于她喜欢的那些作家的生辰以及去世时间,对于她喜欢的作品的出版时间,苏婕记得非常清楚。
苏婕,是一个活在时间轴上的人,让她更有存在感的,不是锦衣玉食或者名利财富,而是具体的时间。
但是,前面也说过了,苏婕不喜欢中国古代文学,所以,对于老师吩咐以外的书目,她不会多看一眼。对于文学史后面的年表,更是除了她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诗人、作者之外,她翻都不翻。
在转生的苏婕,也就是李静的意识里,应天府,只有明朝的南京因为朱元璋在那里称帝曾经被叫过;北宋的应天府,她也是真正经历了才知道的。
知道了自己生存的大致年代,李静心中难免小小想象了一下与历史名人的邂逅,李静喜欢的古代文人,宋代的话,就是柳永、苏轼、辛弃疾,李清照勉强也算一个。
柳永(987?-1053),
苏轼(1037-1101),
辛弃疾(1140-1207),
李清照(1084-1155)。
柳永、苏轼是北宋人,李清照生活在两宋之间,辛弃疾是南宋人。
虽然李静猜不出景德三年是哪一年,但是,按照当时人称京城为东京而不是临安,她大致猜到了自己生在北宋。
柳永比苏轼大五十岁,在文学史年表上不过几页之间;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李静算了算,虽然两人有共生的时间,可是,她还是决定不贪心,屏弃柳永,只在心中祈祷自己与苏轼生活在了同一时代。
其实,李静还可以祈祷自己生活在两人之间的,比如,她正好出生在了1007年,这样,两个人就都有机会见到了。不过,李静显然不是一个特别灵活的人;更主要的,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李静祈祷完了之后,莫名其妙的,她的耳中冒出了久违了的李娜的声音,“还有我家范大人”,躺在斜坡上,李静失笑出声。
对于李娜如偶像般心心念念的那位范大人,李静只知道他的《岳阳楼记》和他的“碧云天,黄叶地”,后一首只记住了那两句的词,还是托了王实甫《西厢记》的“碧云天,黄花地”。
至于那位大人的生平,作为文科出身,李静记住了一个失败了的“庆历新政”,其他的,她完全没有印象;而且,她也没有做李娜的手脚,为她取得范大人签名合照的意愿。毕竟,要是她活过这一世再转生的话,应该也没有机会见到李娜。
某些方面,李静缺乏想象力的不像一个青年人。
李静心中的YY略过,自那日之后,李静比平时更加努力练功,并且开始了收集她所能看到的所有的词。
不仅如此,李静还学了鼓和琴。虽然心中期待着与苏轼生活在同一时代,李静学了鼓,练足了丹田之气;同时,另一方面,万一她是与柳永生活在了同一时代,她希望见到大师的时候,自己至少会弹唱对方的一首词曲。为此,李静还学习了词谱、音律。
一度,朱夫子以为李静开窍了。可是,在知道李静只对词谱、乐谱感兴趣之后,心中对于不学无术的李静的失望,比之前更胜。
就像戏子在明清时期是下九流一样,在宋代,填词作曲,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那些唱曲儿的,更是只出现在叫瓦肆的下九流的地方。正统文人,作诗更优于作词,虽然,在后世历史中,宋词才真正代表了宋代的最高文学成就。
朱夫子失望,朱氏皱眉,连一向最喜欢李静的秦芳,都用幽怨责备的眼神看着她,可是,李静还是钻进了音律之中。除了练武的时间,李静经常拿了银钱到瓦肆听人弹琴唱曲,到书坊买了音律方面的书自己啃,甚至死皮赖脸拜了一个琴师艺人为师。
几月间,河南郡王府养在外的最小的世子流连瓦肆的狼藉声名就传了开来。不得不说,要论起八卦精神来,古代人可是丝毫不输于现代人的,而且,那夸张的手法,也绝不亚于现代的娱记。
不过,尽管名声在外,不管是身为父亲的李寂,还是作为监护人的秦家夫妇,都没有开口说过李静。
她的那个“佛祖本生”的身份,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让人更加远离她了,莫名其妙的,秦氏看着她的眼神,甚至有着惧怕。
李静又不是一个喜欢跟人议论的人,也不一个在乎别人议论的人,她在这个时代难得的娱乐,她正学在兴头儿上,没人拦她,她就继续学习。
李静十一岁这一年的初冬,李太夫人去世。作为寄养在外的孩子,李静并没有机会参加李太夫人的葬礼。但是,在李太夫人的七七过后,这一年的腊月,李寂到了秦家,说要接李静回李家居住。
李静自己,其实更喜欢住在秦家,因为她已经习惯了秦家的生活,要是改住在李家,还得有一个新的磨合过程。
可是,秦家人,即使是那个疼宠她的秦勇,都乐呵呵地恭喜她终于能够回家了;当年抓着她不放,害得她学会说话之前,经常被迫跟对方睡在一张床上的秦芳,也因为长大了,出落成了一个朱夫子自满的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加上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别说拉着李静的手留下她了,甚至在她走的时候,都没有出门相送。
虽然住进了李家,不过,李家人并没有给李静立下任何规矩,李家所住的那个院子,虽不能说破,但也偏离了李家其他人的主院,说是安静也好,说是隔离也好。而且,除了奶娘,李家人也没有再为李静安排新的下人。
她的两个成亲的兄长就不说了,她的双生哥哥,那个她在李家餐桌上从来没有见过的药罐子李让,就有奶娘一人,小厮两名,婢女四名,院子里打扫卫生的粗使下人,更不在其数。
听了奶娘的抱怨,李静只是抿嘴笑了笑。
只要不妨碍她就行,没有更荣宠的对待,也无所谓。
所以,李静每天大部分的时间仍是在秦家度过的,依然在秦家的西席上课,依然跟着秦勇习武,秦勇出镖的时候,她就跟秦汉一起练武,秦汉也出镖的时候,她就自己练武。晚上,开始的时候,李静还惦记着李家的门禁,可是,她试着晚归了几次,发现也没有人指责她之后,就经常去瓦肆听琴,听说话人说话。偶尔,也会去艺妓家里,或者,官家妓院。
李静的生活,除了增加了每天早晨跟李家人同桌共餐,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跟李氏夫妇请安之外,与她在秦家时,也没有什么变化。
李静十二岁生日的这一天,李家为她和李让同时行了束发之礼,让她脱离了总角之龄。而当时负责给他们行束发礼的李氏宗族的长者,对李静的评价是——质胜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