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隔天早晨,李静拒绝了亲人、朋友的送别,带着寥寥可数的随嫁之人,跟着范仲淹,踏上了前往亳州的行程。
相较于婚礼的盛大,以及嫁妆的丰厚,李静所带的行李,和随嫁之人,却是少得可怜。
只有一马车的行李,随嫁的人,只有红姑、钱裕、李兴、李家送给她的一个马夫阿泰,还有要到军中担任教习的秦广。
在两辆马车,加上套车的马匹,一共六匹马的轻车简从之下,李静踏上了新的人生阶段。
虽然李静之前下定了决心要跟谢氏好好相处,可是,踏上行程之时,她还是选择了骑她那匹年迈的牡马巴库斯,而没有与谢氏、朱婷还有红姑同乘。
她想给彼此一个缓冲的时间,却不知道,红姑的护短,以及谢氏对于李静让下人跟她共乘的怠慢,只是让这一路上的关系更加微妙紧绷而已。
好在,路途短促,午时刚过,一行人就到达了亳州的北门之外。
范仲淹当日去提亲之际,一心只想着如何让李静接受他,并没有想到成亲之后,李家会给李静配上的随嫁的人。而成亲仓促,加上他这几年手上并没有攒下多少银两,一时也没有时间与余钱买下新的宅院。
尽管他并不愿意,但是,最终还是接受了钱裕的意见,由李静出钱,在亳州城中置下一处最少能让众人住得开来的房产。
只是,时间仓促,他虽然拜托了好友杨日严帮忙物色,现如今,却是没有办法安排所有人入住。
在酒肆用过午餐之后,范仲淹把一行人带往了军中的驿馆。虽然有占官家便宜的嫌疑,可是,他实在不想,李静的家人,跟着她随嫁到了这里,还要自己花钱住客栈。
暂时安顿下一行人之后,范仲淹带着李静,和他的母亲,还有朱婷,回了他在亳州的家,比他在江宁府上的房舍还差一些的简陋茅屋。
范仲淹的月俸是十五千铜钱,假设一个铜钱换算五毛钱人民币的话,他的俸禄,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七千五百元。
在亳州这样的地方城市,月俸十五千最起码也应该是小康水平了。
可是,范仲淹多年来清贫苦读,身无积蓄,之前又为了复姓奔走,迎娶李静的媒聘之礼也花了可观的一笔银钱,着实没有太多的余钱置下更好的房产。而且,像他这样年资轻浅的官员,宦游生涯是不可避免的。
各地房价本身又有差异,每到一处,之前的房舍便没有了用处。如果不是为了奉养母亲,他这样的下级官员,其实住在官家的宿舍更合适一些的。
茅屋本就显得寒碜,半个多月没有住人,年前贴好的桃符,也被邻家恶作剧的孩子撕掉了大半,饶是李静之前有过心理准备,可是,眼前的房舍,还是让她生出一种荒凉末世的感觉来。
一直以来对李静不假颜色的谢氏和朱婷,从马车上下来,也难得露出了一丝不自在的赧然。毕竟,李家的府邸,跟他们现在眼前的茅屋,真可谓是云泥之别了。
虽然她们仍然不待见李静,可是,想到李静那种深宅大户养出来的大家小姐要住在这种破败的茅屋之下,还是生出一种本能的违和感。
半个多月没有住人,房间里处处积攒了一层薄尘,下车之后,谢氏和朱婷换过衣服,就开始打水准备洒扫。
李静虽然有些被超出想象的寒碜惊到了,好在,她不是娇养长大的,怔忪片刻之后,挽起袖子就准备帮忙。
谢氏和朱婷却是双双拦住李静道:“郡主金贵的身子,哪能干这种粗活!”
这句话,两个人却是有八分发自真心,面上还带着极力遮掩的局促。
李静想要再说些什么,范仲淹却是牵起她的手道:“既如此,家里就劳烦母亲和袅袅了,我和娘子,出去买些食材来准备晚饭。”
说完,范仲淹对谢氏躬身施礼,就拉着李静出了院门。
李静回身看了眼庭院中清洗抹布的那双身影一眼,声音低沉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家里是这种状况。等下,我就让奶娘和钱大哥他们回去。”
范仲淹紧了紧握住李静的手,继续前行道:“是我之前考虑不周了,一心只想着把你娶回来,却忽略了家里的窘境。我已经跟光禄说好了,这两天就置办一个宽敞的宅院。”
范仲淹虽然声色如常,可是,紧紧抓着李静的手,却有微微的颤抖。脸上,也有一丝难掩的尴尬。
清贫是一回事,把自己清贫的境况暴露在李静的家人面前,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是真的爱极了李静,他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的自尊这一关的。
即便爱极了李静,李静下马之时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愕,还是让他感到受伤了。
可是,范仲淹毕竟不是那种心量窄小之人,虽然李静的惊愕所带来的伤害比他自小受过的诸多欺侮所带来的更胜,但是,他也不会因此让李静委屈。
只是,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借助李静娘家的力量来改变现在的生活环境。
“不用了,如果我刚刚嫁过来就要搬家,母亲怕是更加觉得我骄纵任性了。荒山野岭我都睡过,能有片瓦遮雨,已经足够幸福。而且,你不觉得,住在那里,能够让人时刻不忘杜工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吗?
你十年寒窗,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存境况舒适吧?
等下,我就让奶娘和钱大哥他们回去。”
李静说着,面上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一双美目,满是对范仲淹的期许、向往。
即便不如那位史书上没有记载的范夫人,即便没有李娜对范大人的崇拜敬慕,她也不想,那位名传千古的改革宰相因为她的原因而不得不变得贪墨。
“置办宅院的事,我之前已经写信让杨兄帮忙物色了。以杨兄的办事风格,现在怕是已经挑好了等我们付钱了。能够住上更宽敞舒适的房舍,母亲也会舒服些。
至于让红嬷嬷和光禄他们回去的事,反正宋州与亳州也就两个时辰的行程,既然他们已经来了,就让他们在亳州小住几日如何?
这么些年,他们守在山上,也太冷清了些。”
范仲淹说得含蓄,可是,李静知道,他话已出口,多半不会再改变主意。
抽了抽鼻子,李静对范仲淹挤出一个笑容道:“谢谢你。”
范仲淹用指腹帮李静抹了下眼角,往前迈步道:“去买食材吧,晚了就不新鲜了。”
李静看看左右行人,脸色微微泛红,但还是没有抽出被范仲淹握着的手,唇角上翘,跟了上去。
两人到市场买了食材,到家之时,整间房子,都已经洒扫一新。门口那撕掉一半的桃符,也也被全部撕了下来,露着微微的浆糊颜色。
晚饭,是李静执意做的。朱婷的手艺,只尝过一次,她就已经够了。
比她家厨房小出几倍的狭小开放的檐下灶间,只有一个大灶,调料也只有简单的油盐酱醋,五香粉、花椒、辣椒、料酒什么完全没有,根本不用说熬制好的鸡汤、猪骨汤这样的汤料。
刀也是她不习惯用的缺刃的,砧板由于使用时间太长,中间都已经凹进去,切菜的时候,着力都很困难。
做饭用的围裙,更是因为一段时间不用,在原本油腻的基础上积攒了灰尘,比李静见过的最脏的抹布还要脏出许多,没有套袖,她只得在大冷天把袖口挽起来。
谢氏和朱婷,似乎存心想看李静逞强的笑话,也没有人给她打下手帮忙。
范仲淹虽然也做过几年饭,可是,他本身还是有着“君子远庖厨”的那份清高,厨艺上从来没有费过心,也不好在母亲面前踏入厨房。李静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做好了四菜一汤,因为用不惯炉灶,菜得火候掌握得也是乱七八糟。
菜端上桌,谢氏和朱婷动了筷子,虽然没有吐出来,但是,两人的神色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即使是自己辛苦做出来的,李静却满是挫败感,丝毫没有食欲。
饭后,朱婷收拾了餐具。李静怀着抑郁的心情到了她跟范仲淹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火盆,外间用作了范仲淹的书房,里间的那张床,虽说也是双人床,可是,比李静看过的客栈的单人床也宽敞不了多少。
李静本来还信誓旦旦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跟着范仲淹过一样生活标准的日子的,她自认为有着前生的记忆,又在山间游历了两年的她,是受得住任何清苦的生活的。
可是,仅仅是一顿不顺手的晚餐,仅仅是一间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的矮小狭窄的卧室,就让她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范仲淹服侍谢氏回房之后,回到他与李静的房间,看到站在床边表情隐忍痛苦的李静,心下一阵酸涩,但还是做若无其事状,从李静的为数不多的行李里,拿了披风走到她身边道:“晚上天凉,当心风寒。”
李静看到范仲淹温润的笑颜,纵是有千般抑郁,万般不适,也只得回他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道:“没事,我一身武功虽然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御寒却是足够了。倒是你,读书人的身子文弱,别跟我一起,在这里站着吹风。”
话是这么说,可是,李静却把范仲淹给她披上的披风垫脚披在了范仲淹的肩头,自己靠在了范仲淹的身上。
有些话,两个人没有办法说出口,但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即使委屈、即使挫败,李静也觉得安心、温暖。
虽说是新婚,可是,范仲淹晚归一天,加上年前因为筹备到李家提亲的事耽误了许多工作,在新年赴任之前,当夜,他还是在案前工作到很晚。
虽然范仲淹说了让她先睡,可是,李静本来就不困,再加上,分明两人同床共枕不过三日,她却已经不习惯一个人入睡了,所以,她随手拿了本书,坐在范仲淹身边看。
范仲淹家里,用得是油灯,李静很无奈的,失去了剪烛夜语的浪漫意趣。不过,看着认真工作的范仲淹依然瘦肖的侧脸,于李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心里想着“终于与这个人走在一起了”,李静把书放在眼前,却是支着肘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范仲淹。
只是,两人独处的静谧温和的气氛,却被敲门声打断。
而两人都没有应门,声响过后,门外的人却是径自推开房门进屋了。
朱婷端着一个茶杯和一碗黑漆漆看上去黏糊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走到了范仲淹的桌前。
虽看了李静一眼,却是无视她直接把东西摆在书案上,埋头工作的范仲淹,只是对朱婷点了点头,就继续俯身案牍,而朱婷,似乎也习惯了范仲淹的沉默,东西放好之后,一句话没说,就转身离开。只是,她转身之前,看向李静的那个眼神,却是挑衅而嘲讽,仿佛在说“即使你坐在六哥身边,也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他更需要的人还是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