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即使心中不悦,范仲淹还是为李静梳了头。
他并不是瞎子,母亲和朱婷对李静的态度,以及李静红肿的眼睛,他看在了眼里。
可是,他虽然答应了母亲换回生父的姓氏,却还是执意拒绝了接受朱婷,即使不惜顶撞母亲,让她担忧,还是执意到宋州李家提亲。
如今,即使明知道李静受了委屈,他也不忍在这个时候再对母亲有所忤逆,更何况,母亲的心结,也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打得开的。
他相信时日长了,母亲一定会看到李静的好。他也知道,即使李静在母亲那里受了再多的委屈,也不会对母亲不敬不恭,甚至恐怕都不会向他诉说。
毕竟,他提出了把朱婷养在家里那样非分的要求,李静都答应了。
范仲淹也不会在言语上做虚妄的承诺安慰李静,他能做得,也只是在两人独处时,对她更体贴一些。
当然,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不习惯侍候别人,也没有被人侍候过的他,毕竟不如万麒和李静的家人对她更加体贴入微。
可是,就算知道自己比不过,他也不能释然地放手,只能仗着李静对他的喜欢,委屈了她,把她抓在手里,放在身边。
李静归宁这一天,正好是元宵节,而且,她隔日就要跟着范仲淹离开宋州。即使李家这么多年并未如何善待李静,毕竟,这里也是她的家,当李寂提出让她在家留宿一宿时,李静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不过,她本来做好了决定让范仲淹回山上陪他的母亲,可是,李寂却强势的留下了范仲淹,比对着她提出要求时的小心翼翼不同,李寂让范仲淹留宿,用得是祈使句的命令口吻。
不过,李寂也派人到山上把范仲淹的母亲接到了李家,他的那个身份暧昧的妹妹,还有摩西、秦广,也一并被邀请到了李家。
晚餐桌上,孙冉不轻不重地挤兑了朱婷几句,让本来就不自在的小姑娘更加的手脚无处安放,看向李静的眼神,已经是明白白地怨愤。
李静本来还有心制止孙冉,接收到朱婷的怨愤的视线,干脆闷声咀嚼菜食,装作没有听懂孙冉话中的意思。
孙冉会挤兑朱婷,倒不是李静对她说了什么,这种事,她连摩西都不会说,怎么会对相处不过数月的新嫂嫂开口。
不过,女人,尤其是,爱上了人的女人,都是格外的敏感的。
朱婷看着朱说的神情,以及她对谢氏那一声声的“娘”叫下来,孙冉要是看不出来,那就白在京城的世家小姐之间长了十几年了。
她本来就不看好李静嫁给范仲淹,别说一个省试第七,在孙冉眼里,即使是当朝的状元,都配不上她这位郡主小姑子。
那可是让她的那位嫁给了晏同叔的表姐嫉妒的,让沈颜真心敬服的刘皇后另眼相看的,在京城留下了众多传说的奇女子呀。
她的小姑子都委屈下嫁了,范仲淹居然敢在新婚就蓄养外室,这也忒不把她小姑子看在眼里了,当他们李家人是软柿子呀。
一顿饭下来,朱婷被孙冉挤兑地几乎要落下眼泪。
而这不仅没有让李静以后的家庭生活好一些,反而更坐实了谢氏和朱婷心中,李静仗势欺人、傲慢跋扈的印象。
她分明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的,难道有人帮她出口恶气,她要跟自己的恩人敌对,贱贱地帮着膈应她的人,才算是不傲慢吗?
互相对对方怀有误会和偏见的三个女人,注定会上演一段绝称不上愉快的磨合戏码。期间哪个人控制不住情绪擦枪走火了,就会发展成一个让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家宅笑话。
晚饭过后,孙冉提议出门逛灯会,李静前两年在山间呆惯了,常常数月就只有她、乔戎、秦广三人,对于那种摩肩接踵的人流,莫名就有一种抵触心理。
可是,为了不想面对家里的这种尴尬气氛,她还是答应了孙冉出门。
孙冉自然也不忘邀请朱婷,她的动机,李静多少也能猜出一些。一个经年缩在内宅的小姑娘,怕是很难习惯闹市的繁华喧嚣。
要是李静开口,朱婷和谢氏还好不给面子的拒绝。尽管李静的身份是郡主,可是,嫁进了范仲淹的家门,就是范家人。可是,孙冉开口,她们要是拒绝了,一来,太不识好歹;二来,生生让人看扁了去。
所以,最终,李静、李让、孙冉、摩西、秦广,还有朱婷一行,就作伴上街了。
至于范仲淹,自然是被留在书房翁婿相谈。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年对李静诸多亏欠,不忍在任何事上让她再难过,李寂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门不当户不对不说,范仲淹自己跪求的亲事,范母身边的那个女子,范母对他女儿的态度,新婚就让他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女儿受这种委屈。李寂当然要看看,范仲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够让他那个坚强桀骜的女儿甘心受这种委屈。
出乎李静所料,朱婷对于熙攘的街市,摩肩接踵的人群,似乎比她和孙冉来得还要自在。
这个时候,李静并不知道,朱说在宋州的那三年,朱婷和谢氏两个弱势女子在朱家,日子过得何其清苦艰难。
生活所迫,朱婷也曾经拿了绣品到绣坊甚至集市出售过。不管是势利刁钻的绣坊伙计,还是纨绔浪荡的登徒子,为了她和身体不好的谢氏的生活,她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应付,既不能让人占了便宜去,也要换得尽量多的银钱。
那种被生活逼出来的智慧与韧劲,是李静和孙冉两个从来没有为生计担忧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后来,李静也是在知道了这些之后,才对朱婷真的释然的。如果不是她真的不能忍受自己的爱情有瑕疵,她甚至想要许她一个身份补偿她。
不过,也庆幸李静的坚持,朱婷找到了独属于她自己的,真正完整的幸福。
那些都是后话,如今,李静仍然为朱婷在灯会上的如鱼得水的自在而负气烦躁。
尤其是,猜灯谜时,孙冉跟晏夫人一样,虽是大家闺秀,却是不习句读的。而李静,虽有过几年的苦读,多是四书五经的习得,作诗、填词、灯谜、对子,从来都是她的软肋。
看着李让和朱婷配合默契的解开一个个灯谜,李静和孙冉的脸,气得都发青了。
朱婷不是喜欢范仲淹的吗?跟李让走得那么近干吗?
李让也是,你的娘子和你的宝贝妹妹都在身边,你跟想要抢走你妹妹丈夫的女子那么默契干吗?
看看,还对着她笑,笑什么笑,你以为你那张跟自己的妹妹如出一辙的脸是廉价的可以对着任何人随意卖笑的吗?
可是,不管李静和孙冉多么气愤,李让和朱婷,还是一个个的解着灯谜,在周围人越来越多的起哄叫好声中,携手拿了这个灯谜擂台的状元魁首。
只到了领奖品时,两人才知道尴尬和赧然。
原来,这个灯谜会本就是为了情侣准备的。老板见两人配合得如此默契,只以为两人是一对恩爱小情侣。
也亏得这个去年刚刚接过朋友的生意搬来宋州的老板眼拙,不识得宋州城李家府上大名鼎鼎的“如玉公子”和“弄琴公子”,看不到李让身后不远两个作妇人打扮的女子(李静和孙冉身边,还有秦广和摩西跟着呢),在周围人的起哄声中,就把当晚最亮最大的一双姻缘灯笼递到了二人手中,还本着生意人和气生财,礼多人不怪的道理,祝福两人早结良缘,携手白头。
旁边认出李让和李静的伙计一个劲儿的给他家老板使眼色,这个迟钝的老板却是丝毫无感。
只以为李让和朱婷的尴尬拒绝是年轻人的不好意思,还喊着让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为两人做个见证。
李静看身边的孙冉都急得掉出了眼泪,虽然她也不愿意让朱婷痛快,可是,搭上自己的哥哥,她也不好见死不救,只得走上前接过老板手中的灯笼为两人解了围。
老板看到李静与李让一模一样的容颜,惊讶地想要说些什么,被两个伙计拉着去了内室,李静也趁机拉了李让和朱婷离开。
回去的路上,孙冉连诋毁朱婷的心思都没有了,满脸地委屈落寞。
回到李家,李静拉了尚不知自己犯了大错的李让到了他的书房。
看着只顾对自己叙说离情别绪的李让,李静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忍不住打断他道:“让,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心态接受了你的婚事。可是,既然嫂嫂已经进门了,你就要负起责任善待她。即便你不爱她,也不能在人前让她面子上过不去。”
沉浸在与李静离别情绪中的李让,突然被指责了,有些怔怔地看向她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猜灯谜的事,嫂嫂不习诗书,有些场合,你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其他应该还有许多,嫂嫂虽然性情活泼温婉,可是,离开京城,远嫁到宋州,会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吧。你也别总是仗着她对你的满腔爱意,就总是让她独自忍耐,适当地体贴她一些吧。毕竟,你们两个,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这些话,李静本来是没有立场说得。可是,今天,她对孙冉,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戚,忍不住,就想提醒李让一下。
李让沉吟了半晌,才对李静道:“夫人那里,我以后会注意。倒是你,亲家老夫人,看上去并不是好相与的,你别为了希文兄,就处处忍让于她。如果受了什么委屈,不能对别人说,可以写信跟我说,不要总是闷在心里。”
李静本以为,她遮掩地足够好了,想不到,她的尴尬境遇,竟是无可遮掩,连一向不愿意以恶意忖度人心的李让,都看得明白。
“人与人之间,总会经历磨合期吧。至今为止,我都一直在逃避,从母亲那里,从舅妈那里,从这个家,从整个让我压抑的伦理体系。
可是,现在,我不想再逃避了,我想让朱希文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类似于根的羁绊,我想真正的活在这个时代的伦理习俗之下,他的母亲,以及那些觊觎他的女人,我会正视的。
虽然我对如何与母亲相处并不熟悉,不过,我想,用心的话,假以时日,应该会找到一个和而不同、互相包容的相处方式的。”
这些话,李静第一次直接的表达出来。一半是真的这样期待,另一半,却是在给心生畏怯、倦怠的自己打气。
话说出来了,无论多么艰难,都必须做到。这样,她就没有了退却的后路。
范仲淹是她选择的,有他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如果她不能经营好自己的家,那么,作为丧家之犬,她也不会让任何人收容自己。嫁给范仲淹,是一个只有前路,没有退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