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哲离开医院回到家中,已是第二天下午。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二楼,经过可儿的房间时,见家里的保姆陈妈正在重新布置房间,窗帘和床单都换了新的。
凝哲不解,问:“这是在干什么?”
陈妈解释道:“先生吩咐的,说是给可儿小姐换一个新环境。”
凝哲又看了一眼房间说:“还是不要换了。你先出去,剩下的我来整理。”
陈妈退出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凝哲顺手摸着房里的摆设,缓缓地走着,一直走到窗户旁的书桌前。这是一张很长很长的书桌,原来是属于柔儿和可儿两个人的。书桌上摆着一张可儿和柔儿的合照。属于可儿的那一面书桌,用物摆放整齐。柔儿的那一面用物全部被收起来放在一个大纸箱里。
凝哲坐在地板上,从纸箱里随手取出柔儿曾经用过的书,翻了翻,又放下。片刻,他站起来,将纸箱内的书籍一本接一本取出放回原处,箱底除了一些笔和稿纸外,还有一个文件夹。凝哲打开文件夹,左面夹着一个很薄的笔记本,右面夹着一些学校社团活动书面材料。他取下笔记本打开一看才发现这原来是柔儿的日记,或者叫“年记”更合适,篇幅极少,大约十来篇。
凝哲自幼极少关注柔儿,也不曾了解过这个默默生活在他身边的女孩。
他合上日记本,重新用弹簧夹夹好,再合上文件夹放在书桌的抽屉里。
抽屉被轻轻地推了进去。
他弯下腰,取出箱内剩下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回头,又望见可儿和柔儿的照片。凝哲犹豫了一下伸手拉开抽屉,将文件夹打开,取下日记本,轻轻打开,只见扉页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开着花的雨季
小序: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很久很久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我不知道。因为我觉得每天的生活都很平淡,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记下来的。那些需要记下来的不平淡的事,我却早已刻在记忆里,至死也不会忘记。
不知道为何最近突然想写些东西,真是奇怪。
不知道听谁说的,文字是留给寂寞的人的。
难道我真的开始孤独,寂寞了么?
我有一个习惯,习惯给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起一个名字,似乎是想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只是我的。
我在想,以后我会在这个小笔记本上时不时写一些东西,或者是偶尔。那么,它总该有个名字。
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叫它——开着花的雨季。
开在雨季的花,就像我。
开着花的雨季,就像我的生活。
在雨中挺立还是衰败?
—04年春天
看完小序,凝哲的内心有些纠结,柔儿的文字凄凉而又悲伤,本该是花季的女孩,阳光灿烂,她却早早关上心门,独自守在角落里……
他翻过一页,继续看,左页面写着:
04年立夏花开的季节阳光明媚
写于午后
今天的阳光格外的明媚。长在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如此好的景致,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老师傅忙着修剪草坪,家里的帮佣出去买晚宴用的东西,叔叔去公司了,可儿一大早就跑出去找惜若了。只有我,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人们都说,十七岁,花一样的年华,芳香四溢。可我怎么也闻不到花香。
十七岁。
今天我正式十七岁。
就在我十七岁的几天前,凝哲离开了,去英国了。
叔叔说,凝哲要在那里呆六年。
六年,好漫长啊!
我开始遐想——
这六年里会发生什么?
六年以后,凝哲会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什么样子?
越想,我越觉得难过,我开始思念凝哲。只要他在这个地方,哪怕目光不停留在我身上也好,只要呆在这里就好了。不然,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凝哲,我想你了。
你想我么?
现在才觉得这句话好难问出口。
因为我知道答案。
凝哲有些惊讶,他不知柔弱的柔儿内心竟怀着对他深深的眷恋,而这种眷恋她从没有表达出来过,哪怕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更或者,她表达了,只是凝哲的目光没有注意到而已。
右页面写着:
05年秋天大雨磅礴
写于凌晨
夜深了。
好安静。可以听到窗户外秋雨的声音。
我打开笔记本,好新呐。只写了一页。差不多一年多没翻了。
这个秋天有些冷,穿着毛纺外套还觉得有些冷。
今天可儿哭了一整天,连晚饭都没吃。大概是哭累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惜若要搬家了。
夏叔叔破产了,公司倒闭了,欠了很多债,房子也卖掉了。
他们一家要从这个豪华的小区里搬出去。
可儿舍不得惜若离开。这个丫头怎么就不明白,人和人总有分别的一天。难道她想赖着惜若一辈子么?
早上和惜若告别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很难过,一直想着怎么安慰她。见到她的时候,她竟然若无其事地笑着说:“终于可以换个地方住了,太棒了。”
她在掩饰她的悲凉,毕竟这么大的颠覆已成事实。
有时,我会觉得人生太过于虚幻无常。
就像谁都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对于惜若,我很矛盾。
在心底,我真的,真的很希望她离开这里,离开可儿的视线,离开凝哲的视线。可是当她真的要离开了,我竟然有些不舍,有些留恋,甚至是同情。虽然事实上,我没资格同情她。
惜若是一个好女孩。
至少是我见过的那些富家小姐中最好的一个,不娇气蛮横,大方,仗义,热心。
这么多年来,对于惜若我很内疚。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偿还所有的内疚。
凝哲不懂柔儿为何对惜若心怀愧疚,她的文字太含蓄,含蓄得也许只有当事人,或者她自己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06年清明缅怀往昔天色阴沉
写于凌晨
06年春天的时候,可儿在法律意义上已经是成人了。
十二年。
时光飞逝,这话一点也不假。
爸爸,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
可笑的是,我竟然有些记不清爸爸的模样。似乎只有在清明的时候才会想起爸爸。
站在墓碑前,望着那张经风雨吹打,已泛黄的黑白照片,我问可儿,照片里的男人真的是爸爸么?
可儿点点头,不说话。
爸爸。我们的爸爸为了救他的老板,丢下我们一个人离开了。听起来多么英勇,大义凛然。可是我们呢?在他决定救人的那一刻,他有没有想过年幼的我们以后怎么办?
他用他的生命换取了我们此后人生的地位与尊贵。
可是这种尊贵,这种地位会维持多久?
叔叔说,凝哲回来,就会为我俩举办订婚宴。
是还债么?
我只知道凝哲喜欢的那个人不是我。
他会娶我么?我不知道。
如果不是我,那么他一定要娶可儿。
我希望可儿幸福,永远,永远。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所以,如果那个人不是我,那么一定得是可儿!
婚宴?如果不是柔儿的日记,也许凝哲这辈子都不知道,他的人生在他离开以后,不,在可儿的爸爸去世后,就被安排好了,一步一个格子……
07年夏末不懂风的心
写于黄昏
可儿,就像风。抓也抓不住。
但风,总有一个方向。只是那个方向永远不是我。
这个夏天末,可儿终于摆脱了繁忙的高中生活。我很高兴。
我以为可儿会报我所在的那所大学呢?
结果,她还是选择了惜若,选择了和惜若呆在一起。就连专业都一样。
我有时真的想不明白,她就那么喜欢惜若?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围着惜若,像个口香糖黏在惜若身上就扯不下来了。
温可这个傻丫头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迟早会伤了自己也伤了惜若。
又或许惜若一直被伤着,但被谁伤着呢?
我一直觉得凝哲、向扬、可儿、惜若和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特别。我们各自凝望着的那个背影在凝望着另外一个背影,如此循环,注定谁都得不到自己的最爱。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儿时的那场意外,又或者我没有隐藏事情的真实,那这个循环是否将不会存在?
我总以为自己是最初的缔造者,其实不是。如果是真心的,那么再大的错误也会原谅,再恨也会因爱而消失。
我看着那些漂亮的礼物一件件,一盒盒,漂洋过海,放在可儿卧室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错开的错误,再也无法修正了。
夏惜若,温凝哲,向扬,温可,温柔,我们为我们各自祝福吧。
凝哲有些困惑地念道:“我们各自凝望着的那个背影在凝望着另外一个背影,如此循环,注定谁都得不到自己的最爱。”
“什么意思?”他呢喃道。
再往下看,他更加好奇:“儿时的意外?柔儿隐藏了什么?”
凝哲迫不及待地又翻了一页,左面写着:
07年晚秋枫叶红
写于黄昏
坐在公园里,我看见远处山上,漫山遍野的红色,好美!
今天在音乐室,狄墨对我说:“温柔,我喜欢你。”
我真的被吓到了,然后飞奔一般逃了出来。
我没有想过谈恋爱,一点也没有想过。在我的心里,只有凝哲一个人,但我没有想过,和凝哲在一起。
在大学里,我拼命地学习,让自己变得优秀。我想过了,等我大学毕业了,凝哲回来了,我就把可儿托付给他,然后去另外一座城市,去那里打拼我的天下。
离开音乐室,狄墨发了条短信给我,他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我回了条信息说,不愿意。
他继续追问我,为什么,他不够优秀么?
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什么叫优秀!如果,优秀的标准是凝哲,那么狄墨达标了。
他是个天才,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
我没有再回他的信息。
一片枫叶,飘落在地上,我捡起来,夹在书中。
晚秋的天空,枫叶红了一片,又一片……
凝哲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傻啊!”
他将目光移向右面:
08年春天冰凉的的手
写于夜里
我不知道此刻,流泪算什么!是忏悔么!如果是忏悔的话,我今天就应该上去煽扬子一巴掌,替凝哲煽他一巴掌。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扬子为何那样厌恶惜若。现在我懂了,全是因为我的错。
扬子,他是恶凝哲之所恶之人,惜凝哲之所爱之人。
如果,那年,我没有隐瞒凝哲,是惜若带着腿伤爬回来求救的事实。凝哲还会恨是惜若抛弃了他和可儿么,他还会隐忍着少年时的浅浅恨意一直到他去英国么?
我知道这些都不会。
可是,现在想这些做什么?
是因为可怜惜若?这个世界上,我最该可怜自己吧!
可是为什么,当我看到惜若的手浸在水桶里的时候,我却感到刺骨的冰凉,好像那是我的手伸入一般。她的那双手,本来应该是在漂亮的屋子里,钢琴黑白键上飞舞的。而不是,在冰凉的水里,擦着一辆又一辆污迹斑斑的汽车。
我第一次这样觉得,侮辱自己身边的人,就等于践踏自己的尊严。
扬子是这样,凝哲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我们有一天会后悔的,真的会后悔的……
凝哲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文字,疲惫的目光里泛起闪闪白光……他的目光盯着最后一行字,久久不能移开……
“我们有一天会后悔的,真的会后悔的……”
凝哲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放下温柔的日记本,凝哲的身体像被抽空了灵魂,有些轻飘,想要迈出步子,却怎么也抬不起脚,脑海里,那些少年时犯的错误,一个接一个像小丑一般嘲笑着他,嘲笑他,多么荒唐,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