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明白,杀了褚克昌,吕合寨,潘猫寨,还有在大屠杀中去世的人们,大仇得报了。按理说,大仇得报,杨秀应该高兴才对,可此时的杨秀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如果说,以前的理想和志向都是建立在报仇的基础之上,那么现在呢?行动的依据何在?
杨秀深深的明白一件事情,他和杨家的关系,甚至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完全是依赖于杨秀灵魂占据的这幅皮囊。若能脱下这身皮囊,自己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杨秀对杨家的感情,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杨秀对杨家的感激,感激杨家孜孜不倦的照顾,感激杨家带给自己,家的温暖。
杨秀单人独骑,慢慢行走在通向子午寨的官道上,杨秀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身体,这具年轻而矫健的身体,让杨秀的心中分外孤寂。如果我们失去一切,我们至少还有自己,身体至少是自己的,而对于杨秀来说,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一个孤零零的灵魂,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份孤独与恐惧,谁又能明白呢?伴随着情绪的蔓延,杨秀想起了安安,那个和她一起堕入山崖的女子,想起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想起两人勾肩搭背的快乐日子,杨秀感觉更加孤独,他觉得,自己是时间的弃儿,如果他没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向安安表白,他一定会与安安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相扶到老。
有些时候,情绪也是打发时间的好手段。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杨秀摔下马来。全身无力,心力焦脆,跌倒了,也不想站起来,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杨秀的孤独,跟着杨秀一起躺下,两眼望着杨秀,似乎在说,过来吧,我们挨得近一些。杨秀读懂了马儿的想法,心中一股暖流上涌,爬将过去,背靠马儿的身体躺下,仰望星空。纵然世界荒芜,我还有你陪伴。
年轻人的情绪,总是来的突然,去的迅速。杨秀靠在马背山,仰望着璀璨的星空,突然觉得,来这里好几个月了,却没能好好的欣赏一下这个时代,不知道辜负了多少美景。一八四零年的天空很干净,人类还没进入电气时代,没有雾霾,也没有太空垃圾,浩瀚的星空,不知有多少故事正在演绎,有多少传奇正在行进。看着看着,杨秀觉着困了,也不起身离开,闭上眼睛,好好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清香朝杨秀扑鼻而来,借着这股清香,杨秀梦见了安安,梦中,阳光灿烂,绿草茵茵,不远处的森林里,每一颗树上都结满了好几种果实,有肥嫩的桃子,有鲜美的荔枝,有金黄的鸭梨,还有饱满的苹果,认识的,不认识的,数之不尽,望不到尽头。杨秀紧紧的拉着安安的手,一边奔跑,一边欢笑,那份惬意,让杨秀倍感舒服。突然间,大地开始断裂,天空开始污浊,阳光开始消失,鸟儿纷纷坠落,羊群像中了魔法一班,成群结队的走下悬崖。安安脚下的大地突然崩溃下陷,杨秀拉着安安的手,使劲全身力气想把安安拉上来,可无论杨秀如何用力,两人的双手还是一点一点的松开,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一毫一毫,眼见着安安一点一点的坠下山谷,安安的表情极度痛苦,杨秀悲伤绝望极了,可情绪永远改变不了现状,手还是一点一点的分开,最终,两只手还是分开了。
突然间,“啊”,梦中的杨秀一声大叫,惊醒了自己。
“啊”现实中的杨秀也是一声大叫,突然醒来。醒来后,杨秀满头大汗,还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几十个身形壮硕的黑衣人齐刷刷的看着自己,那眼神,就好像杨秀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奇珍异兽。离杨秀最近的,正是安嫤。
“喊了你半天不醒,自己却把自己吓醒了。”安嫤喊了杨秀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把杨秀喊醒,心中有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秀惊讶于安嫤的突然出现。
“黑伯派我来给你擦屁股。褚克昌身边的那个漂亮女人,我帮你清理了。”安嫤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死了就死了吧。”杨秀不温不火,面露惋惜。
“你好像还很惋惜呀,你知道你的妇人之仁会给你自己,甚至子午寨带来什么危险吗?”安嫤气不打一处来。
“无所谓啊。反正人已经死了。”杨秀站了起来,漫不经心的回答。
“混蛋,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安嫤原以为杨秀得知疏漏后,会深深自责,至少会反省反省,想不到杨秀如此漫不经心。
安嫤听杨秀如此漫不经心的说话,顿时火冒三丈。左手使劲抓起杨秀的衣领,右手用力一拳,打在杨秀的肚子上。杨秀被安嫤重重得打了一拳,肚子剧痛无比,一口鲜血喷出,捂着肚子跪倒在地。安嫤还不解恨,一脚踢向跪倒在地的杨秀,正中胸口,杨秀应声倒下,不知死活,连杨秀的马儿,都被安嫤的愤怒吓得连连后退,低下了头颅。
“走,我们撤,牵走杨秀的马,让他走着回去,好好反思反思。”安嫤十分愤怒,带上人,牵着马,干脆的离开。
对于安嫤的殴打,杨秀不想反抗,也无心反抗。褚克昌被杀,杨秀不知道继续留在这里的意义何在,革命清朝,那不过是极端愤怒之后的过激思想,对于身上与和平年代的杨秀来说,那是不真实的,特别是杨秀冷静下来之后,这种思想变得尤其明显。杨秀这种人,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的,便是理想,失去了理想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方向就不知道一切。失去理想的杨秀,仍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应该站起来,还是应该继续躺着。
子午寨中,安文学的最后一击,正在紧张而激烈进行中。安文学装死成功,普义贵兴奋异常,意欲借大毕摩普朝柱的威望,成为新一任的大土司,而事情刚开始也是朝着普义贵预谋的方向前进的,只是褚克昌和普义富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普义贵颇为紧张。不管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普义贵不知道,褚克昌没来,是因为派去送信的普义富被“陪猎处”秘密拘押,信件自然未能送达,普义富也被秘密处决。褚克昌收到的信件,则是杨秀派人送的。“陪猎处”与杨秀并未事先商议,却能歪打正着,大千世界,真是神奇。
安文学死亡的消息传开后,赵志刚依照计划,封堵普字营,顺利解除了普自营的武装,整个封堵过程,“陪猎处”的暗中行动,可谓功不可没。
得知安文学已经被刺身亡的消息,普义贵高兴地手舞足蹈,多年的卧薪尝胆终究没有白费。可还没高兴几分钟,“陪猎处”的大兵就冲破普义贵的家门,几十号人鱼贯而入,将普义贵一家三口人全部带走,家丁也被秘密运送出子午寨,留下目瞪口呆的普朝柱。“陪猎处”的人前脚刚刚出门,沈炼后脚进入,亲手结束了普朝柱的生命。没过多久,沈炼又出现在的“陪猎处”的兵营中中,打伤了十几个守卫的士兵,结束了普义贵一家的生命。当然,所有的士兵都是黑伯精心挑选的心腹,所谓“打伤”,不过是事先排练的一场戏。
普朝柱死后,安文学召集寨中百姓广场集合,按照之前的约定,沈炼被两个士兵带上高台,一五一十的诉说,普义贵如何收买自己暗害安文学,自己是按照皇帝的命令来暗中保护安文学,普义贵如何与褚克昌勾结,意图屠杀所有寨中居民。
寨子之外的世界虽然混乱,但子午寨的居民因为有安文学的保护,乡民们一直安享太平,现在竟然有人欲暗害子午寨的守护神,乡民们人人气氛,个个喊打。听闻安文学故去,乡民们人人恐惧,现在安文学又复活了,乡民们个个欢欣鼓舞,因了安文学的机智勇敢,子午寨除去了奸佞,乡民们对安文学,更加崇拜信任。
杨秀虽然不在,安文学仍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任命杨秀为小君长,至于这个任命,乡民则觉得无所谓,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谁是杨秀。管他呢,只要安文学在,谁为小君长都无所谓。
至于沈炼,刚刚出了子午寨,便被人抹了脖子,他身上的十万两银票,还没捂热乎,就回到了安文学的书桌上。沈炼的经历,验证了那句在江湖中流传已久的老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数日后,普朝柱的尸体在一口枯井中被找到,沈炼的尸体则被挂在子午寨大门口。安文学为普朝柱举办盛大的葬礼,葬礼上,安文学向所有人宣布了普朝柱死亡的调查结果:大毕摩普朝柱通过占卜,得知了清廷屠杀回民的真正原因。清廷皇帝得知此事,派出“粘杆处”副佐领沈炼秘密调查,得知知情者是普朝柱及其长子普义贵一家,还有次子普义富。沈炼利用了普义贵的野心,还有安文学的愤怒,挑起了两人的争斗,待普义贵被安文学拘押之时,将普朝柱,普义贵一家残忍的杀害,沈炼得手之后,潜逃未遂,遭到子午寨士兵的追击,打斗之中,沈炼失手死亡。前几日的冲突中,普字营校尉普义富,私自外出,至今下落不明。
安文学还对外展出了两件证据,一块“粘杆处”的青铜令牌,沈炼与褚克昌勾结的书信。
安文学给出的调查结果并不严密,却恰到好处,过于严密,反倒会令人怀疑。漏洞百出而符合常理的结论,反倒会令人相信。毕竟对于大多数寻常百姓来说,忙于生计,他们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去了解事情的过程,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符合他们心意的结果,这,便是政治。安文学了解并且深谙其中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