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外面静静等候,约是一炷香的时间,那个下属出来,我这才走进去。
“事情办妥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仿佛这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上前一步,将酝酿了一路的说辞说给花间,不过总体来说,都是我听到的那些。最后,我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多么的矫健,尽管敌强我弱,我还是逃到了山上,没有让那个叫桓郎的人追上来。
花间听后,挑眉道:“自己身手不行将事情搞砸居然还有脸说?”
我无比委屈的咬着嘴唇,想要反驳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没有,绝对没有。”
“好,回去交差罢,这次就算你做得很好。”
花间此言一出,我如获大赦,说了一句多谢督公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厂,向皇宫奔去。
待我回到皇宫见到未弦之时,后者正在贵和殿内玩着他从小爱到大的宝贝蛐蛐儿。我左思右想,不知该不该这个时候进去打扰未弦的兴致。
未弦这个皇帝,除了读书以外的事情,他样样门清。而在皇宫里能学到的,无非就是赌博,斗蛐蛐儿,踢蹴鞠,踢毽子。当然也有扑蝴蝶,只不过一个皇帝要是去跟着一帮宫女扑蝴蝶,这个君主很有可能成了荒淫无度的君主,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我站在殿门口,听着里面不住传来的“小霸王,咬他,咬他”“小无敌,反击,扑倒”等等兴奋的加油声,我就忍不住想要扶额。
花间扶植这样一个皇帝,果然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的皇帝,绝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产生想要当一个好君主的念头,花间可以很放心的做他的权臣。
我一直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直到里面没有未弦的加油声,我才敢进去。
“皇上,”我将善经递上去,“奴才已经去苦行寺求空知大师重新为奴才抄了一份,这次皇上可以向太傅交差了。”
未弦无比幽怨地看着我,缓缓开口:“小笙子,朕要不要告诉你,太傅已经罚朕抄三遍国论了?”
“……”
我挥泪一把,同仇敌忾道:“太傅怎么可以这样!不是已经答应了给他再找一卷新的吗!皇上,皇上您的手腕疼不疼,酸不酸,要不要奴才为您按摩一番?”
“不必。小笙子,朕这些天不愿意见到你,你最好躲得远远的。因为朕一想到你在宫外半个月,朕就恨不得将你发落到茅厕让你终生扫茅厕。”未弦说得何其怨恨,让我心惊肉跳。
所以我只好连连应承,然后迅速离开未弦那所谓的视线之外。
我从贵和殿出来没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停步回头去看,只见太后的贴身宫女惠儿正在不远处笑嘻嘻地向我招手。
“惠儿姐,”我露出笑容,“好巧,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别提了,太后她老人家自从昨天回来之后身子便一直不舒服,我想着也该去请个太医,太后一直拦着。这不,刚才太后又难受,我自作主张要去请太医呢。你是今天回来的吗?”
“是啊惠儿姐,修行的这半个月可苦死了。”我假意抱怨,实际是在掩饰我那么一点点的心虚。
“可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给太后请太医呢,我先走了,改日得空再来找你。”惠儿脸上的焦急难掩,我也巴不得她赶快离开。所以我跟她客套一番,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是会在各种道路上碰到惠儿,真是巧得让我都开始怀疑。
她给我带吃的,跟我说好玩的事儿,还给了我一个荷包。
当我收到荷包的时候,我终于察觉到了事情有一丝不对劲儿。
我是女扮太监,若说我的模样并不至于倾锅倾秤,但若说平凡,我自诩自己长得还是有那么几分模样的,一个鼻子俩眼睛俩眉毛一张嘴,这样标志的长相,我还奢求什么?我真怕别个羡慕我的长相哩。
女儿家本就不丑,以至于换上太监服,也有那么几分漂亮小白脸的意思。至少在后宫太监三千之中,我相信我的模样绝对不会落后于他人。
宫女入宫乃是耽误青春年华的事,本来就孤零零的,还误了婚嫁适龄,所以在后宫寻求个慰藉之人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荷包在民间,本就是女子送给男子的定情之物。眼下惠儿将荷包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就是再迟钝也能猜出几分。
这惠儿怕是有心与我结成对食啊……
惠儿是太后的宫女。一个奴才所侍奉的主子地位越高,那么这个奴才身份也跟着提升。
一个太监,要真能和太后身边的宫女结一个对食,那也算荣耀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是人家宫女主动示爱,我焉有不答应之由?
可是纵有万千般理由使我必须答应,我也要在这些个理由之上硬加一个理由——我是坚决不能同意与她结对食的。
——因为,我是一个正直的女子。又正,又直。
正与直比起来,或许后面的那个字比前面那个还要重要几分,但是我必须连起来说,以防别个聪慧留心的人,多加猜疑。
六月盛夏,大雨滂沱。
在这场连绵了几天的大雨之中,我十分之不巧的得了一场大病,而且一病不起。
这症状稀奇的很,我的眼前总是模糊不清,就连站在我面前的人我都要仔细辨认一番,可见我这病是有多么的严重。
除此之外,我浑身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连想什么事儿都要费好大力气,偏生我还没了力气。这种仿佛被抽干的感觉真是糟心透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现在倒希望自己被抽死,也不愿意再受这种看不清想不起来的变态折磨。
这场病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我不清楚。我只记得得病之前我曾被花间叫到过东厂一次,至于为什么被叫去的,我已没有力气回想。
依稀记得的片段只有花间的眼睛十分犀利,一眼便看到我身上挂着的荷包——送我荷包的第二天惠儿没有看到我身上佩戴荷包她便有些不高兴了,为了少惹麻烦我已经不敢将这东西摘离我的身子。花间看到这荷包之后,命我取下来拿给他看看。
荷包里面是要放一些香料的。花间闻了这香气有些厌恶的将荷包递给我,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些俗气的味道,所以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桃花上门?呵,要好好珍惜啊。”在我低头绑荷包之际,我听到座上的花间这样说。
我僵硬着笑脸告诉他一定,低头之后我就在心中忍不住骂了起来。老娘是女人,珍惜个毛!
从东厂回到皇宫后我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沉的,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突然倒地不起,连眼前的情景都模糊了去。
原本太监得了疾病,都只能待在太监的住处,自生自灭的。我这般难受,还要躺在冰冷的床上无人理睬,每天送饭的人都恨不得隔着门直接给我把饭丢进来。
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人走进来,而且不止一个。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我抬走,由于太过颠簸,我竟生生昏睡了过去。不是我没心没肺,而是实在担心不起来。
能对我下手的,不外乎就是桓郎和花间。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些人来自东厂,而非宫外的那位桓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额头一片冰凉。费力地睁开眼睛,奈何入眼的都是模糊的景象,让人看了就心烦。
似乎是一只手,手指细长,手上不带任何温度,却让我觉得十分舒适。
手的主人好像看到了我睁开眼睛,他将手收回,背到身后,周身围绕一种不容靠近的寒冷,躺在床上的我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想多暖和一些。
我虽看不清究竟是谁,却也不难猜到此人必是花间。放眼天下,能有这般气质的男人又有几个,我所能接触到的又有几个?
一声幽幽轻叹,让我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过去。他从床上离开,而我的眼中只见一片白色渐渐远去,我的心也跟着他被渐渐抽离。
连白色都已经模糊,更何况是他那一枝粉色桃花的颜色?
若非额头上的冰凉犹在,我简直要怀疑这一切都不过是我在生病的睡梦中所做的一场梦。
我被花间留在东厂养着,有太医来看过,说我是中了毒。假如没有解药,不出三天我就会全身瘫软,筋骨断裂而死。
这个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我摇着头,对那太医争辩道:“不可能,我吃的和其他太监一样,平时也没有碰不该碰的东西,怎么会中毒?”
“可有解药?”花间不理会我的争辩,语气平淡的就像我还和平常一样在和他贫嘴。
老太医似乎在捋胡子,皱眉思考,仿佛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太医但说无妨,不必有所顾忌。”花间督促。
“回禀督公,解药自然有的,只需二钱金株草便可解毒。不过……不过这金株草乃是千金难求的解毒良药,皇宫中也仅有这一株,督公,慎用……”太医期期艾艾的,将他所犹豫的理由说了出来。
而我,作为被用药者,我仍然淡定地躺在床上,听着他们讨论我究竟该生该死。
“金株草就在皇宫是吗,那你为何还不去取来?”
“……督公,您确定要将极其宝贵的金株草用在一个奴才身上?这似乎多有不妥……”
“命贱命贵都是命,本督说救,太医可有异议?”花间那本就狭长的双眼若是眯上,则像两条细线一般。
被这双眼睛盯上,饶是常在宫中逢源的太医也吃不消。他忙低下头避开花间的视线,恭谨地道:“督公既已决意,那么下官就去为督公取药材来。”
太医离去,我则费力地想要去看花间此时的表情。是淡漠如常,还是满是关怀?他们的对话我听的如此清晰,清晰到让我产生愧疚心理。
金株草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听名字就很名贵的东西用在我身上绝对是暴殄天物。
太医所言在理,不管怎么说也没有必要对我这种要多少有多少的太监用这种千金难求的名贵药材。可是花间没有犹豫,甚至就像没有去思考。
若说他想收买我,实在不必用这种名贵的东西;换一个角度,我也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
图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酸酸的特别难受,这种由里到外被人关怀重视的感觉……真的让人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督公……我中的是什么毒……”我问。
“要你命的毒。”
……这回答还真是简洁易懂。
太医很快将金株草取回来,可惜我眼力不行,无缘目睹这种名贵的药材。太医和花间低声说着什么,我也听不到。
我头一歪,又呼呼睡下。没多久花间给我叫起来,命令我将那碗药灌下去。奈何我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刚碰到碗边手便垂下,一碗药生生洒了一半,全部洒在了花间那如雪洁白的衣服上。
由于视线不好,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猜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十分糟糕。我咬着嘴唇,愧疚的向他道歉。
“本督真是疯魔了。”
他不阴不阳的留下这句话,起身从我身边离开。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什么力气去猜。一碗药的重量对于我来说还是太大,是他忘了,或是高估我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肯定想要掐死我。
金株草那般珍贵,我却将药洒了一半。我真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够赔的。
花间自从那天之后再没来过。太医每天都要来为我把脉,而我隐约听说,每一碗药都是一株金株草,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多的金株草……
金株草本就千金难求,而有能力得到这样多金株草的,估计也就花间会有这样大的手笔。或是抢或是盗,他都为了救一个毫无用处的我,弄来了。
十天之后,我得以重新下地。各种补药吃着,现在的我面色红润,气色十分地好。太医说我的毒已解,以后不必再吃金株草了。
我又将养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花间来了。这多天不见,他仍然风华不减,气度不凡。
对于我来说,则像是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一样。光明失而复得,真是值得欢喜的事情。
他用那双凤目上下打量着我,在他看到我胸前的时候,仿佛停顿了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开。
我心虚地低下头,发现一切正常,足够平,也就放心了。
“从今日起,你去太后的乾坤宫里做粗使。”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缓缓递给我。“太后的计划有变,本督需要你去监视她。如有情况,就点燃这枚烟花弹,本督收到信号,定会有所行动。”
我接过,向花间表示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决心:“请督公放心,奴才的命是督公的,督公说什么就是什么!”
花间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不语,一双细长凤目似要将我看穿。
“本督是看在你四肢发达值得利用才决定救你,你可莫要对不起你发达的四肢。”
“……”这算是一种别样的赞美吗?我含泪接受他的赞美,将烟花弹揣进我的怀中。
花间看我悲戚的样子,出言提醒道:“烟花弹一定好好保存,否则会爆炸。”
“……”
乾清宫修建的并不是那般华丽,反而有几分素静。
我要去当差的地方,是乾清宫内的小厨房,而我的工作,就是给这小厨房打打杂,烧烧火,倒一倒泔水。
第一天还算风平浪静,第二天晌午时分,一个模样喜人的活泼宫女走进来,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
我的反应还算淡定,而不淡定的却是她。打碎了碗,连神色都变了一变。
我想了想,还是打一声招呼:“惠儿姐。”
“小、小……小笙子?你没事儿?”
难不成我中毒的事情全皇宫都知道了?“已经没有大碍。惠儿姐是来为太后做午膳?”
“啊,没有。天气愈来愈热,我就想着为太后煮一碗绿豆汤消暑,没想到看到你——你什么时候被谁调来的?”
对于这个问题,在我来之前花间曾经嘱咐过我。思及此,我换上一副亲近的表情,对惠儿道:“惠儿姐,是太监总管卓公公将我安排到这儿来的。”
“哦,这样啊……”
惠儿弯腰拾起那些碎碗片,边捡边道:“太后这边的任务相对轻松,小笙子你可一定要好好干啊!”
“自然,自然。惠儿姐,我帮你烧火。”
惠儿看我的目光总有些闪躲,我虽心中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平静过去几天,惠儿主动到小厨房找上了我。
“太后请我去用晚膳?”我嘴巴半张,眼睛随着表情而睁大。
惠儿嘻嘻一笑,食指将我的脑袋顶到一边,忍不住嘲笑道:“你傻呀,多少人做梦都没有的机会让你赶上了,你还不快准备准备?”
“对!我准备准备!”我连连点头,可是在小厨房中左右转了一圈,突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我,我有什么可准备的!”
怀揣着忐忑与不安过了一天,或许太后已经发现自己了也说不定。这次太后叫自己,十有八九就是想灭口。
临去前,我特意将花间给我的那个烟花弹揣在怀中,以防不测。
乾坤宫内朴素简单,但是家具陈设都是宝贝。一件看起来不起眼的瓷器,都可能是天价。
我一面感叹乾坤宫暗藏的华丽,一面来到了太后的面前,对那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行礼。
“平身吧,小笙子,你过来坐。”
今天的太后穿着简单的浅碧色衣裳,褪去了一身荣华,换上了平凡女子的妆容。
这样的她莫名的给人一种亲和感,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太后十分平易近人,
“多谢太后。”太后平易近人是她的事儿,不能忘了礼数是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事儿。
我眼见着太后对身后的惠儿使了一个眼色,接着宫里所有的人都跟着走了出去。
我想不明白她是怎么个意思。
太后亲自为我斟了一杯酒,我连忙站起来接过太后拿着的酒杯,哪有让太后给奴才倒酒的道理?
没想到太后十分固执地推开了我的手,无奈之下,我只好坐下。
“夜笙,苦行寺之事,是你,本宫早已知晓。”
所以太后您这是想让我死的明白一点吗?我接过一那杯酒,不安地在指尖来回摩擦酒杯。
“太后……”您有话直说好吗……冷暴力什么的果断让人承受不住啊……
“哀家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拜托你。”太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我见她的眉间舒缓,看起来并无恶意,我渐渐放下心来,同时也好奇太后能拜托到我身上的事儿究竟是什么。
“太后有话但说无妨,奴才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一口喝光杯中酒,表示我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