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茶壶站在太傅面前,沉声说了一句“得罪了”。然后我灌了一大口茶在嘴里,噗的一声全部喷了出去。
精准的喷了太傅一脸。
未弦无语地看着我,眼中隐隐有些怒气。不管怎么说,我这样对太傅都是大不敬的。他刚欲开口斥责我,便被太傅转醒的嘤咛打断。
“唔……”
“太傅!您醒了!”
太傅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食指指向前方,也不知在指谁。
“经文……经文……是不是你做的……”
是不是我?“太傅,您别激动,奴才都劝过您了,您非得看……”
“你这奴才还敢狡辩!你!……”太傅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将我活活刮死,“皇上!请皇上务必狠狠责罚这个太监,竟敢……竟敢毁坏空知大师的经文!”
空知大师?
难怪太傅如此珍视!
空知大师的佛道精深,能得到他一言指点,不敢说前途无量,那也可谓是机缘匪浅,以后的道路必定平坦不少。
于是世人皆传,以后空知大师,是要上西方极乐当佛的人。这样传起来,他的经文就更加受人珍视。
就是这样被珍视的东西,偏偏被我给毁了……
未弦好言安抚太傅,没想到太傅直接站了起来,青着脸道:“皇上真是好聪明,老臣还以为当真是皇上亲手临摹而成,原来……原来是这种卑劣的法子!”
是个人都知道太傅这次是真的动了火气,并且要求狠狠处罚我。未弦有些害怕,渐渐收回了想要去扶着太傅的手。
宫中的处罚一直都由东厂来执行。在东厂的狠辣手段下,宫中总体来看还算太平,所以……
“本督才将你放回去两天,你便又给本督惹事。你的本领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花间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狭长双目在喝茶的时候半眯,冷冷地睨着我。
可我也不是故意惹事的好吗!谁能想到太傅会抽风一样突然杀回来,我也是为了未弦啊!取悦小皇帝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我是那种不守本分的人吗!
“督公,手下留情……”我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丢掉节操去求情。
“本督凭什么要帮你?”
我想告诉花间我会把你和曹建华的事情说出去,不过这样的话我觉得我真的离死不远了——花间生平最讨厌、也最不怕受人威胁。
“求督公怜悯!”我用悲惨的眼神看着花间,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打动他。
尽管这种被他人掌控生死的感觉委实不爽,但是苦于我的生命实在是比起一只蝼蚁也不如。不过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我夜笙?
这时一只通体白色的格子飞进来,脚上绑着一卷信纸。我知道,应该是又有什么消息传来。无论是什么消息,都不是我这种太监能窥视得起的,于是我自觉地低下头。
当太监这辈子能做到花间这个份上,掌控别人的生死,玩弄着权势,手握国家的未来,可谓死而无憾。
这个身体残缺的男人,却将他残缺的部分以别的方式尽数弥补了回来。
花间抓住信鸽,抽出纸条放飞信鸽。只见他上下看完后,顿时用内力粉碎了那纸条。那种灰飞烟灭的感觉让我的脊背发汗,武功真是可怕一种的东西。
“你若真想安然无恙的渡过这件事,本督可以帮你指一条路。”
“跪求督公赐教!”我忙不迭跪下,洗耳恭听。
花间站起来,单手负后,在我的眼前走了三圈,方才开口道:“经文出自空知大师的手,你再去求他为你写一卷便是。本督可以保你顺利到达苦行寺,直到求来经文在归来,如何?”
我感激涕零,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面是私刑局的大刑,一面是求求人家就能够渡劫的方法,这还用选吗?
我抬起头,见他正微微俯身,低头看着我。“督公,督公您真是个好人呐!”
“哈哈哈!”花间仰头大笑,这样粗犷的动作在他做来依旧是该死的好看。
于是不由自主的再次被他那淡如清风流水的眸色吸引,他重新俯身的时候,薄削的唇边竟然漾着那种性感的弧度,想来是心情极好之下才会做出的表情吧。
这样近……这样近……
我见他皮肤白嫩更胜女子三分,观他五官透着难掩的阴柔与风流,真真是男颜祸水一个。不知他以后是否真的就那样断子绝孙了,可惜啊,可惜。
倘若他去了这权势,去了那深不可测的心机城府,他的人生又将是怎样?他的容貌会不会给他带来祸患?
毕竟,当今天下好男风的不在少数,皇亲贵族之中更是不乏断袖者。他这般面容姣姣,怎会不惹人垂涎?
“啪”的一个爆栗敲在我的头顶。我吃痛叫出声,却瞥见花间他已经没有了笑意,而是不耐地看着我。
“本督与你说话你竟在走神,嗯?”
我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地望着花间,“嘤嘤嘤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督公!”
“不敢?本督倒是觉得你什么都敢。”花间重新坐下,食指敲着桌面。在那袖间却被我看到了一点粉色,属于桃花的粉色。
“本督自从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夸作好人。”
也不知花间今年多大,不过总结起来的话,却是一个震惊的结论——难道说花间从小就不干好事儿?
苦行寺的位置比较僻静,依南山而建。不过这里距离上京的热闹集市并没有太远,所以这里的香火也是十分的旺盛。
当然,香火旺盛和这里的得道高僧空知大师脱不开干系。
我入寺时是被两个小沙弥带进去的,看他们的模样也不过七八岁,却不是一般的沉稳。
当我说明来意的时候,两个小沙弥并未多言,而是径直带我来到了空知大师的小院。
空知大师本身毫无架子,但是见他的人很多,为不耽误清修他每日见人都有时限。
“阿弥陀佛,施主,空知方丈说愿意见您,请进。”两个小沙弥走出来,向我施以佛礼。
“多谢两位。”
我推门进去,空知大师身披袈裟,背对着我,面向墙壁上大大的禅字,一下又一下的敲打木鱼。
我看不见他的模样,但又不禁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之心。
“空知大师,弟子前来求您一卷善经。”我开门见山道。
“施主,善经一卷,已经送给了老衲的一位老友。若想再求,实在不便。”
那苍老的声音像有魔力一般,竟然让人觉得十分静心。
“大师,弟子实在是有难处。”
“世人皆有难处,前来求见老衲的,无一人没有难处。”
一句话竟将我噎得无话可说。
“大师,佛为普度众生而来,弟子有难,佛不会见死不救吧?您在凡尘弟子中无异于活佛,怎能见着弟子奔赴火海而置于无视?”我连忙为自己辩驳,“求大师一救。”
空知大师敲木鱼的节奏不便,我却听了他敲了大约有三百下才得到他一句回复。
“阿弥陀佛,能与施主一见也算有缘分在。只要施主能在南山苑修行半个月,每日生活与寺中其他僧众无异,坚持半个月,老衲便将善经送与你。施主意下如何?”
我想了又想,不过是苦修半个月,有何不可?
于是我对着他光秃秃的后脑勺点点头,“多谢大师搭救。”
出去之后,我找了一个扫地的和尚带我去了南山苑。
可是当我和他提起南山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寻常。好像……避之不及?
南山脚下,一个简单的小房子建立在那里,显得恬静,淡然。
我很满意这里的环境,连带着对于空知大师提出来的苦修也有些期待。
将我送到了门口,和尚向我施礼:“阿弥陀佛,施主。请恕小僧多嘴一句,这南山苑……”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小声告诉我:“南山苑不干净!”
“什么?”我看着他一脸惊恐的样子,“小师傅莫不是在吓唬我?佛门圣地,怎么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和尚见我不信,也没深说,只是简单的出言提醒我道:“施主晚上休息时请多多留神这南山上,是否有女子哭声便是。阿弥陀佛,小僧告辞。”
我也还以佛礼:“谢小师傅带路。”
这屋子和别的屋子没有不同之处,顶多有些阴凉而已,总体看来还算干净。我拣了个椅子坐下,不消片刻又有和尚过来给我送僧袍以及生活用品。
我按要求一一穿上,他们说让我明早五更天的时候起来撞钟,然后挑水,扫院子,吃饭。
我不由得感叹了一下自己。身为女子,入宫做了女太监不说,现在又来寺里当和尚。是该说我命途多舛,还是该叹息我的生活是有多么水深火热……
夜半时分,睡梦中的我只听幽怨的哭声阵阵传来,十分飘渺。我翻了个身,只当是做梦,并未多想。
五更天的更一打,我连忙穿上僧袍向外跑,头发如同寻常男子一样束着。
女子的体态不同于男子,幸好自小便以男装在市井厮混,身高也较为高挑,所以甚少有人怀疑我的性别,顶多被人骂两句娘娘腔。
不过自从我入宫之后,我觉得骂我娘娘腔的人几乎没有了,因为大家都一样,太监何苦为难太监……
我跟着众和尚忙活了一上午,中午时分,我正在诵经。诵着诵着,就听外面似乎有很多人一同进来,吵吵嚷嚷似乎排场很大的样子。
有和尚进来通知大家,迎接太后娘娘凤驾。
我想了想,似乎听人提起过,太后隔一两个月便要来苦行寺小住半月,整个皇宫都已经习以为常。
上个月便是被隔着的月份,所以这个月太后又来了。
太后身体不大好,在后宫深居简出,可以说是孤家寡人,基本没什么人见过她。
我跟着众人一同迎驾,只见这并不是很大的苦行寺已经被身穿黄马褂的侍卫包围,太后的凤辇被抬到寺内,身边一大堆宫女围着,生怕太后有什么闪失似的。
隔着众多和尚和侍卫,我看到了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雍容华贵的外衣下,一张并不算太老的脸,充其量三十五岁。美艳高贵,不可攀。她的右手放在额头处,像是有些不适。
那翘起的小指套着长长的护甲,镶满了黄金宝石。只是这一个动作,将太后雍容的风姿尽展。
这便是未弦、未若二人的生母吗?
她一定很寂寞吧,余下的生命,都没有一个可以慰藉的男人陪伴。
我目光一转,长长的凤辇队伍之后,一抹纯净的白色跟在后面,面容清逸,风华无双。
花间!
他,也来到了苦行寺!
太后的凤驾被空知大师亲自接见,我悄悄打听了一下,原来每次太后来此空知大师都会与她讲一些佛法,再送一些佛经给太后。
人老了,都喜欢吃斋念佛,太后亦是如此。可是这样年轻美艳的女人,真的会是能够潜心信佛的女人吗?
出于女人的直觉,我不太相信。
迎接过太后,众和尚散。我也正想离开,就过来了一位小沙弥,告诉我有一个施主要见我。
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人会是花间,而事实也证实了我的预感的确很准,是花间无误。
他以一种高姿态来吩咐我替他做一件事,一件我想也不敢想,更别提让我真正去做的事儿。
“太后住的地方就在南山苑的旁边,现在,本督交代你一件事情。办得好,你有命回去;办不好的话……”
他没有说下去。而我,也没有那个胆子去问他要是办不好会怎样。
还记得那个晚上,花间告诉我:“偷听了朝中秘事的你要想活命便乖乖听本督的吩咐,否则本督不介意你到东厂前来做客。”
东厂的私刑局并非什么好地方,能不去便不去。或者说,不是东厂的人,如果进东厂,多半没什么活路了。
想来,在后宫的这些太监中,我虽然不敢自诩是出入东厂次数最多的太监,但是也差不多了……
所以,适合我的答案只有一种:“请督公吩咐。”
“好,夜笙。本督命你,监视太后。”最后四个字,他像是怕我听不明白或者别的怎样,他用那种一字一顿地清晰口吻告诉我。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够……去监视太后,那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怎么,你不敢么?”他又换以一种极为轻松的口气告诉我说,“你要是拒绝也可以,不过为了堵住你的口,本督只好割了你的舌头。”
我下意识的抿上我的双唇,紧紧的。
他继续笑着说道:“当然,为了怕你用写字的方式说出去,本督还要打烂你的十指——哎呀,这样未免太残忍,还是剁掉比较好,你说呢?”
这样轻松自若的口气,就像是在谈论“今天集市上卖的一颗白菜又涨价了我回家要怎么样吃它”一样。无疑,我就是那颗白菜。
他是心狠手辣之人,忤逆他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我赶忙狗腿地讨好道:“督公的吩咐无异于圣旨,奴才必当办到啊!”
“你能这样想,极好。”他朝我勾勾食指,我乖乖地凑上前去,听他小声说道:“晚上留意一下,她都见过了什么人。回宫后,及时禀报我。”
晚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怎么想怎么都像要去捉奸一样。
花间勾唇一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脸,擦着我的肩膀离去。
我想了又想,总觉得事情总有一些关联性。
譬如最大的关联,便是我来苦行寺的第二天,太后也来了苦行寺。这样倒也罢,偏偏花间又来告诉我,让我监视太后。
是什么串联的这一切呢?好像事情的改变是来自昨天信鸽带来的那张纸条?
可是,那上面写了什么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写信者,一个是花间。
花间一开始一定没有想过让我来苦行寺,然后看了那个纸条突然改变的主意。我借着向空知大师求善经的机会光明正大的住在这里,替花间办事。
能为东厂效力,多少人梦想的事情啊……我现在却避之不及。
苦笑的同时,我也不得不佩服花间的思维能力,当真安排的……滴水不漏。
我的脑袋不是特别的好使,有些事情需要想过又想。花间这般编排我,我却必须得服从。
监视太后,恐怕得要从今晚开始。而太后每次都要住上十来天,同样,我接受了空知大师的条件,也要住上半个月。
这时,我的脑子又有一个可怕的意识闪过。
花间怎么会知道空知大师让我住半个月?还是说,空知大师其实也……
不会的,空知大师是得道高僧,怎么会插手红尘之间的事。也许这些,只是巧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