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这回很听大人的话,自己跑到一边去玩。温暖的太阳一直照着,那边两个男人已经开始轻微地发出鼾声,先前昏昏欲睡的任可却倦意全消。他仍然半躺在河坡的草地上,却一时俯瞰里脚下不远的多瑙河水,一时仰望漂浮着白云的天空。此刻,没有人注意他,他一时抛却了外交官的理性和冷静的思维,脑海中跳跃着孩子、家庭和家乡。
女儿这时应该长高了吧,是不是像这几个孩子一样淘气、可爱?自从妻子病逝后,小小的女儿跟着自己可没少受苦。
多瑙河水一路蜿蜒奔流着,直到注入遥远的东方的黑海。那头上的浮云呢?是不是也能一直向东方漂浮着,漂浮到自己的老家湖南长沙?
在异国他乡,在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的维也纳,在春江水暖的多瑙河畔,任可思绪万千。
久已未接到母亲大人的信了,母亲身体应该还好吧?他回忆起了母亲含辛茹苦供自己上学与自己艰苦求学到工作谋生的一幕幕。
任可还想起了家乡湖南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诸多往事。他想起了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感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怒沉汨罗江,想起了美丽的沅江,回望因为濒临美丽的多瑙河而被称作“多瑙河女神”的维也纳,还想起了家乡被高中同学们称作“东方维纳斯”的“修女山”。任可曾在假期中与同学们一起登临莅览。它位于资江北岸,距桃江县城15公里,临江一面,大小有7个山头,主峰高375米,山形活像一位浴后出水的美女,仰卧在江边小憩。她一丝不挂的玉体,线条优美而分明,高高翘起的下颌,软软飘垂的秀发,舒展的双臂,匀称的长腿,隆起的小腹,迷人的乳峰,真像是雕塑在桃江大地上的一尊“维纳斯”。更让他怀念的,是家乡的饮食物产,什么安化擂茶、辣妹子洞庭鱼、桃江红薯粉丝、沅江亿昌麻香糕、南县麻辣肉、湘安仙笋、沅江银鱼、资江贡鱼等等,尤其是益阳松花皮蛋,质地柔软、滑而不粘,翡翠体上,松花朵朵,蛋黄棕色带绿,切开则五彩缤纷,蛋心胶而似糖,吃起来爽口留香。
身处异国他乡,眼前澄江如练,蓝天似盖,却勾起任可对远隔千万里的祖国和家乡的无限遐思。这个一直身处波诡云谲、“没有硝烟的外交战场”的干练沉稳的外交官,平日里总是紧锁个人感情的闸门,可是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与两个犹太人家庭在一起,在一泻千里的多瑙河之滨,却思绪滔滔……
几个月以后,邻居娜吉与罗宾斯基又来到领事馆找任可。但是这次来,他们却是急匆匆地、神色慌张。
“任博士,别张罗了!”他们拦住正在按中国人待客的习惯给他们沏茶的任可,“事发突然,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来请你赶紧想办法。”任可感到诧异,他从未见过这对邻居夫妇这么慌张过。
“乌布利斯与沙燕被抓了!已经被关进集中营!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养子养女。”娜吉说。
坏消息令任可心头一震。
“怎么回事?”
“今天凌晨,电话把我们惊醒,是乌布利斯打来的,他只来得及告诉我们纳粹党卫军正高喊着砸门,肯定是来抓他们的。我们在电话里听见有人闯进去的噪杂声音。”罗宾斯基接着告诉任可。
“天亮不久,我们赶过去,他们住的房屋已经被贴上封条,进不去了。他们的隔壁邻居战战兢兢地告诉我们,他们被吵醒后,在门缝里看到几个带着臂章的纳粹党卫军正打开门,押着乌布利斯一家人往外走。走到门道处,党卫军把乌布利斯提在手里的皮箱和沙燕拎着的小提包全都抢了过去,还令乌布利斯摘下手表,沙燕交出项链、耳环,连那个非洲小男孩戴在手腕上的象牙手镯和越南小女孩的黑胆石手链也被强行摘下,放进纳粹带来的一个木盒里!”娜吉有些语无伦次。
“请你想办法救救他们!”
“知道他们被押到哪一个集中营了吗?”
“不知道。”
“那些纳粹说了什么吗?”
“我们只听见他们边走边骂边羞辱这一家人。”罗宾斯基回答。
“他们骂:“一群猪猡!劣等民族!一群白、黄、黑杂种聚到一起,种族污染,堕落家庭!你们不离开日耳曼雅利安纯净纯洁纯粹的土地,就住进我们专门给你们新搭建的管理营吧!”沙燕补充。
“好,我大概知道他们被关到哪了。你们快点回去,别声张,我来想办法。听说什么新的消息,赶紧来告诉我。”
等他们走后,任可猜测他们是被关进了“毛特豪森集中营”。上次自己还与一些国家总领事馆的总领事“参观”了这座集中营,在集中营遇到了慕尼黑读书时的德国同学安德里亚斯,而且,这位同学正是集中营的负责人。
上学时,这家伙跟自己的关系还不错,任可第一次参加举世闻名的“慕尼黑啤酒节”,就是被他拉着去的。
他立即从办公桌抽屉中拿出一本通讯录。翻开通讯录,果不其然,安德里亚斯的名字赫然其上。他立即抓起电话,拨了两下,又放下了。任可虽然原来与他很熟,但近几年没怎么联系,上次在集中营里见到他,这家伙好像十分得意,自己除了请他关照当时也关在集中营里的五个中国人,还对他说过请他喝茅台的话。
任可想起安德里亚斯很能喝酒,除了德国啤酒,白兰地、威士忌也不在话下。
“还是上门找他一趟吧,也算是看看同学旧交。”任可想着,就起身来到一个大文件柜旁。他把柜门打开,从底层取出一瓶贵州茅台来。这是卸任的驻奥地利公使馆临时代办铁德轩临走前留给他的。铁德轩因为不懂德文,对任可倚重信任有加,并力荐任可负责领事馆的工作。任可嗅着这瓶醇香佳酿,却笑了,一语双关地说:“这家伙也不知道禁不禁得住这枚“糖衣炮弹”?”然后又果断地决定,“管他呢,救人要紧,救命要紧!”
他径直上门,倒让安德里亚斯喜出望外。
“老同学,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大外交官!”虽然一般德国男人给别人的印象是规矩古板、不苟言笑,但其实很大一部分德国人还是非常热情好客的,尤其是对关系好的熟人。
“哪有你春风得意,我一来登门拜望,看看你这位老同学,祝贺你加官进爵,二来也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任可开门见山,不兜圈子。
“看我是假,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安德里亚斯仍然很愉快,“说吧,什么事还须我来帮忙,大官人!”这家伙居然开着“中国式玩笑”。
此刻,任可倒不忙着说破,笑眯眯地拿出那瓶贵州茅台:“怎么样,请你去喝酒,尝尝中国名酒?”
“噢,找老同学办事还带“贿赂”的,看来还真是有事。你先说吧,什么事,需要你使出“外交手段”?然后我们再来对付这瓶酒。”安德里亚斯又恢复了德国人的严谨认真。
“我的朋友,奥地利犹太人一家四口,被关进了集中营,“毛特豪森集中营”!”任可怕他打断,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四口之家的国际家庭全被抓被关的实情告诉了安德里亚斯。
安德里亚斯听完,沉吟了片刻:“别的事都好办,这事……”
“我也知道这样的时刻办这事会有难处,不难,还不来找你呢。但是,目前,德国方面不是更想让犹太人离开德国和奥地利吗?”
“是的!但那要靠他们自己有办法离开。这一家人如果能够离开奥地利到别的国家,不就早走了?”
“你看,我就是想帮助他们离开,办法我已经想好了。”任可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中取出四份经过自己亲手签证的护照,递到安德里亚斯手上。安德里亚斯有些吃惊,没有料到任可已经为他们办理了签证。但他还是一份一份、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然后,像是问任可,又像是问自己:“真这么想办,真的要帮?”
接着,他直视着任可:“这样吧,我先找人核实一下,是不是在“毛特豪森”?”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那瓶茅台:
“这好酒,今天就先不喝了,就算存在我这里,如果事办了,再喝不迟!”
几天以后,安德里亚斯打来电话,证实乌布利斯与沙燕一家确实关在毛特豪森,但却遇到了出人预料的严重问题:一家人被从原来被关的连排棚房押进了“禁闭室”,等待进一步处理。原因是那名叫萨贝托的非洲男孩在集中营里开口骂人,他骂的是:“希特勒是个大坏蛋!”
听到这个消息,任可心急如焚,他在恳请安德里亚斯继续帮助之后,立即花钱买通了集中营内一个具体负责管理“禁闭室”的头目。然后,带着领事馆的手下一起驱车赶往集中营。
原来,德国人的所谓“等待进一步处理”就是押进刚建立不久的“毒气室”进行试验!
正当乌布利斯、沙燕及男孩萨贝托、女孩阮小娜组成的“国际家庭”的四个人并被勒令脱光了衣服并被推进毒气室处死的千钧一发之际,任可驱车赶到集中营高喊:“手下留情,不要开毒气!”
集中营头目也赶来下令:“他们有移民签证,立即放人!”
1939年夏,这个国际家庭死里逃生,拿着签证去了上海。以后又辗转逃到南斯拉夫,投奔了铁托领导的反法西斯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