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洪君不上学,家里大人都下地去了,洪君帮妹妹把青菜苞谷糊糊舀了满满一碗,可洪橘看了一眼不想吃,说想吃大米稀饭,洪君左哄右哄洪橘不听,哭闹着要吃白米稀饭,把哥哥洪君惹火了,用筷子头敲了洪橘的头两下,洪橘委屈得大哭起来,洪君生气地说:“你哭你哭,你又不是城里人,还想吃白米稀饭,做梦吧。有青菜苞谷糊糊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哼,我懒得管你,你哭吧。”说完任随洪橘一个人狄在桌子上哭,自个儿捧一大碗苞谷糊糊坐到门坎上呼电呼电地喝。
奶奶背一背猪草回来,老远听见孙女的哭声,问洪君是不是欺负妹妹了。洪君回说:“我没有欺负她,是她想吃白米稀饭,不吃青菜苞谷糊糊,各人在那里哭嘛。”
奶奶说:“真没欺负妹妹?”洪君十分理亏地轻声嘀咕:“我就说她又不是城里人,还想吃啥子白米稀饭?只用筷子头点了她的头嘛,又不是真要打她,她还不依不饶地,以后我才不想理她了。”
“看看,我孙子是个孝敬奶奶的乖娃儿,也要当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妹妹还小,体质弱,又没上过学,有些道理还不懂,你去哄哄妹妹,她就不哭了,听话,去吧。”洪君十分不情愿地去哄妹妹。
“洪橘,刚才是哥不好,不该用筷子敲你的头,可我也是为你好,怕你饿肚子嘛,你莫哭了,把菜糊糊喝了,要不哥给你放一点点盐巴,一搅和就好吃了。”洪橘还是不理他,把头偏向一边,继续狄在桌子上啜泣,洪君又赶紧跑到另一边哄妹妹:“好妹妹,莫哭了,哥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用筷子到灶台上的盐罐子里撮了一小撮盐巴,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接了,一步一步走到桌边,放进妹妹的饭碗里一阵搅和,端给妹妹:%喝吧,吃饱了身体才好,等你长大了就到城里去吃白米稀饭吧。”
洪橘听了这话,把头抬起来,用手揩眼泪,脸一下成了个大花脸,问:“哥,我长大了会变成城里人吗?哥,你说呀,会吗?我会天天吃上白米稀饭吗?”洪君看着妹妹一张大花脸,点点头说:“会的,你一定会变成城里人,天天吃白米稀饭。”洪橘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吃青菜苞谷糊糊,奶奶站在门口只顾用蓝色的布围腰擦眼泪,老人心里又响起了那首令人心酸的老歌:“一吹一个泡一喝一个槽。”说的就是这难喝的菜糊糊啊。
洪橘喝完糊糊,一个脸全花了,奶奶给她洗脸,洪橘不让,奶奶哄她说洗了脸奶奶给她讲故事,洪橘问奶奶讲子故事?奶奶说:“奶奶的故事呀多得要用箩筐来装,乖孙女,你想听啥子奶奶就给你讲啥子故事。”洪橘说想听“金银洞的故事”,奶奶说:“想听金银洞的故事呀?那你知不知道金银洞在哪座山上哟?”洪橘说:“金银洞在桃花山上嘛。”奶奶说:“那今天奶奶先给你讲一个桃花山的故事,要不要得?”洪橘看看哥哥,洪君朝奶奶点点头,洪橘也跟着哥哥点点头。
奶奶一边打着衣服的补丁,一边给孙子、孙女讲那个在桃花村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人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我们三峡这个地方,四下都是大山,简直是万丈悬崖。住在山上的人家可以这山望着那山的人打招呼。哦,那不是像平时见面那样打招呼,是用山歌对歌,有时看得见人有时看不见人,那也没得关系,反正歌声能传出去就行。
“虽说能够对歌,可要想串门,只能辛苦冒险下深沟,爬悬崖,吊古藤像荡秋千那样,你想嘛那有几多犯险哟,没得七早八夜的工夫还见不到面,说不上话。
要是哪里不小心一下踩虚了脚掉下万丈深渊,那就惨了,真的只怕是连骨头渣渣都捡不回来,日子过得好艰难哦。后来,天上的玉皇大帝知道了,就派了神仙铁拐李下凡来,命令他一个晚上要把四周的大山铲平,第二天鸡叫头遍时回天令。
“那铁拐李领命来到人间,铲了几铲,刚刚才把红池坝、福禄坝、分水坝、曲水坝等铲出来,就累得打起了瞌睡。猛地惊醒过来觉得鸡要开叫了,心急火燎地又赶紧铲了几下,又才刨平梁平坝、开县坝,正要铲桃花山的山尖尖时,鸡子就叫起来了。赶紧回天庭复命,快到南天门时,铁拐李回头一看,还有好多地方都没有平。你们看嘛,现在桃花山、龙冠山、铁峰山、七曜山、神女峰、太白岩、翠屏山、天子城都还在得嘛。”
洪君听了睡大眼睛高兴地说:“哈哈,奶奶,我知道了,原来桃花山就是这么来的呀。”
洪橘也学舌:“哈哈,奶奶,我也知道了,桃花山是这么来的呀。”
故事讲完,好一阵没听见老婆的动静,洪君试探着问:“老婆你睡着了吗!老婆翻身把背对着他咕脓:“睡,睡,还睡你妈个头,你娃跟你妹子学,眼见得是越来越有水平了哈,都会做思想工作了哟,不得了,哼。”
洪君在黑夜中无声地笑了。
转天,洪君坐在院子里正和妈说话,电话响了,洪君惊惊慌慌:“妈,妹子出事了。”
“啥?洪橘出事了,在哪儿?”
“在康明家抢救呢。”母子俩起身往康明家跑。原来洪橘在办公室处理完事情,想去看看王家伯娘,刚从凳子上起来眼一黑就晕倒了,要不是老会计眼疾手快一把给拽住,说不定真会出大事儿。
老娘和洪君赶到康明家,看见洪橘躺在床上,盖着薄毯正输液,人还是没醒过来,一张脸又黑又痩,昏睡中眉毛者卩是拧着的,可见女儿的心事有多重。
老娘一看女儿这副苦样,抹开了眼泪:“你也是命苦哟,城里生意做得好好的,享不来福,硬要跑回村儿来当啥子干部嘛?一回来就碰上移民这个天大的难事,眼下又怀身大肚的,几时有一口安心饭吃?几时有一个瞌睡好睡?几时不在外跑田坎?日晒雨淋的,你说你这是图个啥哟?”
“妈,你就莫埋怨妹子了,她不也是为了桃花村的乡亲们嘛。”洪君低声劝妈。
“为了桃花村,为了乡亲们,可有哪个为她想想?一个女人家拖着个大肚子,走东家进西家,嘴皮子者卩磨破了,心都操碎了,现在好了,都成了这个样儿了,呜呜……”洪橘妈越说越伤心。几个把洪橘送过来的干部和村民都低声。
“婶子,您莫急,洪主任这是劳累过度,睡眠不好,加之又有怀孕引起的贫血、眩晕,过一会儿就好了,您先让她好好歇一歇卩巴。”康明把洪橘妈扶出输。
正说着,兰波和老支书风风火火地从两个方向赶过来,一看康明门前坝子上站那么多人,两人脸色都变了,老支书一把抓住康明的手:“表侄子,跟叔说,主任没大事儿吧!啊?”
洪康明安慰支书:“叔,洪主任就是累的,又贫血眩晕,正输液呢。”
兰波听了也松了一口气:“洪主任这个人就是太不顾惜身体了。”又对洪橘苗妈说您老听了医生说吧,莫担心,让病人多休息一会儿就会恢复的。”洪橘妈感激地点点头。
支书拍拍洪橘妈的手,歉疚地说:“唉,大妹子,对不住了,前一阵我这老毛病犯了,村里的大事儿小事儿全是洪橘顶着,唉,这娃也是累得这个?艮。”
正说着,洪君媳妇挺着个大肚子一扭一拐地来了,洪君赶紧去扶着媳妇,媳妇却推开他,只顾一个劲儿地问:“洪君,我妹子在哪儿?没大事吧?”说着说着就进了输液室,康明想拦都拦不住,她站在床前待了好一会儿,眼泪叭U也往下掉,轻声叹了几声:“洪橘、洪橘,嫂子来看你了,嫂子对不住你呀。”看洪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着急地问康明,“我妹子没事吧,她怎么睡得这么沉?”
“弟媳妇,你莫要着急,主任是累的,又贫血,歇歇就缓过来了,你身子重,先去外边歇着巴。”
又过了好一阵,康明在里面叫:“洪主任,你醒了?”大伙全都跑了进来,洪橘一看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心里着急,就起身想坐起来,刚坐起头又一阵眩晕,兰波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扶住,慢慢让她躺下,这一躺下去,她的眼泪就下来了,闭着眼睛,艰难地说:“多谢大家了,洪橘对不住你们,给大伙儿添麻烦了,回去吧,
家里都有一堆事儿呢,我歇歇就好了。”
老支书就催大伙走,说:“听主任的话,都回去吧。让主任好好歇着,走啊,都回去。”
“那支书您怎么不走啊?”
“你个家伙,快走,我不是不放心嘛!”
“您不放心,我们不是也不放心嘛。”
兰波说走,支书也走,我也走,有医生在,有主任的哥嫂和妈看着还不放心?都回去吧,别让病人着急。”
坝子里的人都走了,洪橘妈让儿子和媳妇也走了,才坐下,又听见建国妈的声音跟进来:“洪橘,你个傻丫头,你把妈给急死呀,你要有个闪失,我跟建国可怎么交代嘛?”
一进门看见亲家母,急抓抓±也问:“亲家母她好点儿了不?”
洪橘妈让她坐:“好些了,才醒,起来太急,又晕过去了。康明说是累的,又贫血,你看这傻丫头。”
“亲家母,都怪我不好,没照顾好儿媳妇。”建国妈很心疼很内疚地道歉。
“看你说些啥!洪橘给你当儿媳妇是她的福气,我没怪你,也不是你的过错,她这是操心外迁移民累的!”洪橘妈真心劝慰。
躺着的洪橘说话了:“洪橘今生能有你们这样的两个好妈妈,才是最大的福气呢。”听洪橘说话,两个老太太惊喜不已,康明端来一碗糖水荷包蛋,建国妈和洪橘妈争着要喂,康明笑着说我看你们就一人喂一个,这样不就扯平啦。”惹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建国妈扶洪橘慢慢坐起来,“妈,我自己吃吧,这么大个人了,让妈喂,还不让人笑哇。”洪橘接过碗说,“妈,跟你们商量个事儿?这病都好了,也没大事儿,千万莫让建国知道。”
两个妈互看一眼,满口答应都听你的,就不跟建国说嘛。”
麦子黄了,家家户户出动,麦黄不等人,诗人白居易很早就在《观刈麦》描绘了乡村麦黄时节的忙碌、有序、欢快的丰收景象:“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垅黄……”
麦子白天收割,脱粒,翻晒,晚上庄户人家还得抓紧到江边打鱼捞虾。麦收时也正是江水上涨时,水微昏黄,当地人称为“麦黄水”,这个时节也正是鱼虾捕榜岸边美食的季节,因也是人们捕捞鱼虾的好时机。
赵局长傍晚来到桃花村,跟洪主任一起悄悄至U了支书家,支书一家正吃饭呢,小桌子放在地坝中央,摊的茴香新麦粑粑的清香味飘散到整个院子里。赵局长一路走一路喊嗬,好香好香的茴香麦粑,今天可是好口福哟。”穿过丝瓜架,绕过一树开得正红火的石榴,站至桌前。
老支书,支书婶子,儿子、儿媳、莉、子全都站起来笑嘻嘻地迎客,寒暄过后,赵局长就和洪橘坐下来吃稀饭就麦子粑粑一桌人边吃边聊直到圆圆的月亮挂在了天上。
吃完饭,儿媳妇端来一杯刚泡好的茶水递给赵局长,赵局长接过茶道了声谢谢,转身对老支书夸奖:“哎,听说你这媳妇是个很贤惠的人啰,硬是顶住了娘家的阻力,支持外迁工作,真是难得呀!”
支书也高兴地说可不,这娃心眼好,人也懂事明理,对老人都很孝顺,要不我跟老婆子怎么会拿她当女儿待!
“老东西吹吧,明明是人家拿你当亲爸待,你倒往各人脸上打粉啦。”菊香婶儿边收拾桌子边揭老伴的底。
“你看你看,说啥呢?让局长笑话!
“笑话啥?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不是很好吗?嗯,老支书,洪主任,今晚的“社日”活动我想参加。”
老支书说上月的“社日”活动基本确定了外迁户,现在存在的最大问题还是移民普遍关注的补偿问题,我担心今晚的气氛会有点紧?长。”
“工作组和村支两委,包括各组组长及村民代表都开了两次会,专门研究安排了这次“社日”活动的事情,矛盾是存在的,但这事儿也是无法回避了。”洪橘也很担心。
赵局长说这个“社日”活动应当是你们这个基层组织的一大创新啰,农民需要它,我相信应该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走吧,我去会场。”
三个人赶到会场,坝子上电灯亮堂堂地照着,月亮也在天空看着。一坝子的人,坐着的、站着的、抽烟的,走来走去的、骂小孩子的,撵狗的……热闹翻天,这就是乡村的农民会议,这就是桃花村坚持了二十年之久的每月二十日的“社曰”活动的前奏曲。
没有主席台,大伙围一个圈子,方凳子上坐着,长条板凳上坐着,没凳子的就拉个麦捆垫着,像一个圆桌会议。谁是主角?谁都不是,可又谁都是。几个人随便找了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有看见他的就开口打个招呼。
主持会议的村民来了几句开场白:大伙儿安静哈,桃花村本月的“社日”活动现在开始了。今晚的议题是关于外迁“补偿”问题,国家已经有了政策,大家伙儿心里有些想法,就在这个会上都说出来,是否合情合理还合法,让众人来议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小玉的爸爸,只见他嗑掉烟杆里的残烟,开口说:“外迁是肯定的,我也不想多说,就是这个“补偿”我就是想不通,明明损失那么大,为啥不叫“赔偿”?补偿明显偏低,这个合情合理吗?”
第二个发言的是还很年轻的驻船移民洪刚,他说:“我不是不同意外迁,我有我的具体情况,我从小学读书时就跟爸爸在船上长大,只有一点打鱼技术和一身好水性,地里田里的活没摸过一回,我要是外迁,给我一块土地我也是干瞪眼,如今三十多岁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全指望我养活,补偿标准又摆在那里,我心里真是一点儿底者卩没有哇,大伙儿帮我参谋参谋往后可怎么搞哟?,”洪橘看见赵局长把移民的发言都记在一个本子上,还特别在洪刚的名字上做了标记,她是后来在洪刚考上了县上的长江清漂队时才明白,赵局长是在为洪刚的事考虑啊。
第三个就是洪橘的嫂子,嫂子挺着个大肚子,红着脸说:“按说咧,我家洪橘是干部,我不该在这儿给她出难题,可我和他哥当年没结婚时家里房子够住,后来结婚了,就在平房上加了一层楼,可那补偿政策说是九二年以后加上去的,就不能补偿,这几间房的钱不就扔进水里了嘛。农民的每一个钱钱儿者卩是从土里刨出来的,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容易啊,这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儿还听不见一个响,放哪个面前都心疼。”说时眼泪一滴滴地滚落下来,一时间心软的女人设身处地想到各人的痛处,也跟着掉眼泪。
“洪君媳妇儿那你还外迁不?”有个女人乘机问一句。
“外迁是钉子钉回头了的一没得反悔。只是这补偿问题得不到解决,心里委屈,难受,这字是怎么都签不下来呀。”
“就是嘛,我们集资修的码头和道路,花了几千元呢,也是间接损失,说啥子原贝上不予补偿,这叫人怎么想得通嘛?”
“还有我家老头子花了好几千元,修的几个新榨菜池全白忙活了。还有船、车、小洋楼,唉,算了,不说了,说起心头就恼火。”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主持人问了几句没人开腔,就宣布没有人发言了。忽然从角落里蹦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吼:“哪个龟儿子说没人发言了?老子不是人吗?”大伙一听就知道是刘大毛的声音,一个个张起耳朵听他说啥。
“房屋面积靠丈量,树木靠数数,一棵一补,我家的柴山上全是扎大扫巴的细斑竹麻烦你们工作组的同志派人一根一根数清楚了,按根补偿我刘大毛啥意见也没有,立马签字画押。”
人们还没回过神来,牛大力气不过思了几句:“狗日的刘大毛,你缺德啊,这不是成心给村、支两委出难题吗。再说有你这么要补偿的吗?竹子一笼一笼计算,哪个说的一根一根算?我的个天,你那一大片柴山的细斑竹,拇指粗细,几万根,莫说补偿,就是数也要数到猴年马月呀,狗日的太没良心,太缺德了。”一时,晒坝上骂的、笑的、议论的闹成一团。
刘大毛?出来瞪着牛大力说龟儿子牛脑壳、牛魔王,你枉然还是村干咅,今天是“社日”活动,老子现在还没有签字,还是桃花村的村民,老子有发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