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历史历来被看做是中华民族的一项优秀传统,然而这种传统实际上也有其消极甚至是阴暗的一面。在那“万马齐喑”的“思想文化浩劫”时期,我国产生了一位极其宝贵的思想家,也就是顾准先生,他的著作《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中有一篇《希腊思想、基督教和中国的史官文化》,其中这样认为:“所谓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绝对不得涉及超过政治权威的宇宙与其他问题。”于是政治权威高于一切,没有人关心自然科学问题,这阻碍了中国古代科学的发展,使得中国迈入近现代社会的步伐越来越慢,终于到了“落后就要挨打”的局面。此外还可以看出,史官文化本质上是为专制统治者服务的,以专制权威作为根本的准则,如果历史事实与专制权威发生冲突,史官虽有其职业道德在,但终究不能逾越专制权威的藩篱。所谓“修史”,这一个“修”字真是风情万种。
当然,重“史”传统有好的一面,这也不容忽视。这种好处主要是“以史为鉴”,汲取经验教训,这个不必多说。其实,中国人重视名声和脸面,尤其是对“身后名”的重视,这其实也是注重历史的一种表现。有些人认为“身后名,不及生前一杯酒”,也有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的,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中国人的主流价值观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有个好名声。这对于人实际上就是一种约束,不能干缺德事,更不能违法犯罪,否则即使人死了,也留个不好的名声。这对于维护社会正常秩序有好处,甚至中国人未来要走向真正的法治社会,也要从这里汲取思想上的营养。
总而言之,巫术与历史,是中国人的重要传统,其中历史又源于巫术。这个巫史传统对中国人影响之深,一言难尽。这个传统有其精华的部分,也有糟粕的部分,如何批判地继承,需要我们继续努力研究。
2.龙与凤的前世今生
龙与凤,是中华民族的两大图腾,源远流长。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以“真龙天子”自居,而皇后则以凤为自己的代表,凤成为仅次于龙的中华民族的图腾。龙与凤都是神物,都具备各种神通,几千年来都是富贵吉祥、天下太平的象征。然而追溯这两大神物的前世今生,其实它们都有丑陋的前身,它们的诞生和演变,也并非祥云笼罩,异香弥漫,而是血雨腥风,攻伐杀戮……
在中国的十二生肖中,只有龙是一种虚构的动物。这种由马头、蛇身、鹿角、鱼鳞、鹰爪种种动物元素组成的神物,对中国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中国人被称为“龙的传人”,其历史渊源十分悠久。
在中国纷繁复杂的神话故事当中,有一个极其久远的上古时代。燧人氏钻木取火,大概对应的就是学会用火的北京人的时代。而在燧人氏之后,影响力最大、流传最广同时也材料最多的,就是伏羲女娲的神话传说:
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说文解字》)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淮南鸿烈·览冥训》)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太平御览》78卷引《风俗通》)
女娲祷词神祈以为女媒,因置婚姻。(《绎史》引《风俗通》)
宓羲氏之世,天下多兽,故教民以猎。(《尸子·君治》)
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易·系辞下传》)
伏者,别也,变也。戏者,献也,法也。伏羲始别八卦,以变化天下,天下法则,咸伏贡献,故曰伏羲也。(《风俗通义·三皇》)
传说女娲以黄土作人,是人类之母,之后还“正婚姻”,为人类确立了婚姻制度,这想必是氏族外婚姻的起源。而伏羲则教人渔猎,更重要的是“作八卦”,这是一种巫术符号的抽象化过程,结合上一节我们提到的巫史传统可知,伏羲必定是上古时期若干大巫王神化而成的神灵。这个“若干”包含的可不止是一位两位,而是在原始社会上百万年的演变过程中的众多大巫王的事迹,都集中在这一个神灵的身上。传说女娲和伏羲既是兄妹,又是夫妻,想必也是如此。从这两位神灵身上,我们能看到中国远古文化的痕迹。
那么,伏羲和女娲到底是什么形象,或者说得不客气一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其实,拨开神话的重重迷雾,在原始人的眼中,他们应该是巨大的龙蛇。在《山海经》等众多上古典籍的描述中,伏羲和女娲都是“人首而蛇身”。在众多古代墓葬、石窟的壁画中,我们能看到伏羲女娲的画像,往往是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身,上面各有男女人首一个。
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
燧人之世……生伏羲……人首蛇身。(《帝王世纪》)
女娲氏……承庖羲制度……亦蛇身人首。(同上)
其实,除了伏羲和女娲之外,《山海经》中记载的许多神灵或者半人半神的英雄,都是人首蛇身。如盘古、共工、烛龙、烛阴等等,都是一大群龙蛇。
凡北山经之首,自单狐之山至于堤山,凡二十五山,五千四百九十里,其神皆人面蛇身。(《山海经·北山经》)
凡北次二经之首,自管涔之山至于敦题之山,凡十七山,五千九百六十里,其神皆蛇身人面。(同上)
凡首阳山之首,自首山至于丙山,凡九山,二百六十七里,其神状皆龙身而人面。(《山海经·中山经》)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是谓烛龙。(《山海经·大荒北经》)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山海经·海外北经》)
神话形象狰狞怪异,荒诞不经,当然不可能是真实存在过的物种。不过,荒诞的背后反映着歪曲的真实,这种种的龙蛇形象,虽然不是真正存在过的物种,却基本上可以断定,是原始人部落的图腾。远古先民以这威严、恐怖的形象代表自己的部落,展示部落的强大力量。龙的形象源自一个以蛇为图腾的小部落——华夏族部落,经过残酷的部落间战争,华夏族部落不断战胜、吞并其他部落,为了展示自己的战争成果和力量,华夏族将其他部落图腾的一部分不断地添加到自己原本的蛇图腾中,于是就形成了以蛇的形象为主体,融合多种动物元素的神物——龙。随着华夏族的不断胜利,原始文化的不断发展,龙从图腾进入了神怪传说,进而变成了甲骨金文中的有角的龙、蛇字样,再到青铜器上面目狰狞的夔龙,再到《易经》中的“飞龙在天”、“或跃于渊”、“见龙在田”,再到汉代墓葬画像中的龙的形象,一直到后世天子身上的龙袍、民间的舞龙……这个原始图腾神秘莫测、气象万千,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艺术价值,长久地吸引着人们去崇拜,终于成为了中国人从远古祖先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共同代表。
如今我们根据有限的资料,展开充分的联想,禁不住浮想联翩,激动万分:在那个人类初始时期,一个小小的原始部落,其图腾不过是光秃秃的一条蛇,是一种粗陋、爬行的、紧贴地面的原始形象。它那时既没有角,也没有脚,更谈不上游行水中和腾云驾雾。也许只有它的“人首”,预示着它终有飞腾于天上的不平凡的一天,从而成为中国西部、北部众多部落所组成的大联盟的图腾,被画在旗帜之上,高高飘扬。正所谓: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几乎与龙蛇同时,或者仅仅稍后一丁点,另一种神物的形象,在中国东南部原始部落中产生并发展壮大起来,那就是凤鸟。这无疑也是一种部落或者部落联盟的图腾,按照古代典籍的说法,众多神灵、先祖也都与凤鸟有关,或者本身就是凤鸟的形象,或者是凤鸟所生。如帝俊、舜、少昊、后羿、蚩尤、商契等等,都是如此。当然,如同龙蛇一样,凤鸟的传说也是众多歧异,凤鸟的具体形象也是说法不一,但总体上说来,这个凤鸟形象是中国东南部原始部落崇拜的对象。和“人首蛇身”一样,《山海经》等诸多典籍中也有许多关于凤鸟的描述:
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像也:鸿前鹿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见则天下安宁。(《说文解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
大荒之中……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山海经·大荒北经》)
有五彩之鸟……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彩鸟是司。(《山海经·大荒东经》)
人面鸟身的神灵、五采之鸟飞舞于仙山之上、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等等,不一而足。
郭沫若曾经说,玄鸟就是凤凰,“五采之鸟”也就是卜辞中的凤。正如龙就是蛇的夸张,凤也是某种鸟类,或者说许多鸟类形象集合在一起的夸张、变异。凤鸟旗帜的飘扬,同样也通过了种种残酷的原始战争,最终形成了东南的一个大原始部落联盟,与龙蛇代表的西北部落联盟分庭抗礼。
两大部落联盟形成之后,相互的摩擦、冲突不可避免。这又是一个相当长时期的历史演变过程,经过无数次的战争、掠夺和屠杀,两大集团逐渐融合为一。《山海经》中还有“人面鸟身,践两赤蛇”的神灵形象,还有“庖羲氏(伏羲氏),风(凤)姓也”的说法,或许正反映了这种斗争中的融合结果。从各种神话传说、历史文献、地下器物和后人的研究成果来看,这种融合最终是以西北部的炎黄集团战胜了东南部的夷人集团而告终,我们耳熟能详的黄帝战蚩尤、最终胜而杀之的故事,就是对这一历史进程的描述。这或许也说明了为什么从蛇演变而来的龙,后来形象变化如此之大,而且增加了上天下海、行云布雨等众多神通,而凤鸟则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始终和其起初的形象差不多。然而,以凤鸟为图腾的东南集团毕竟也是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西北集团虽能战而胜之,却无法将之完全吞并融合,收归己有。因此,凤鸟这种形象虽然成为了龙的附属,但还是保持了一种相对独立的地位,并没有就此消亡。神话传说中蚩尤的部下刑天,在蚩尤死后仍然率余部对抗黄帝,即使是被黄帝再次打败并且斩首,刑天仍然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执干戚舞,继续表现出对黄帝统治的一种抵抗。这大概就是凤鸟集团被打败但又没有被彻底消灭的历史事实的一种歪曲反映吧?从现实中发掘的文物来看,直到殷商时代的文物,乃至战国时期楚帛画中(楚地是凤鸟产生的源头),仍有凤鸟的神圣形象,保佑着它治下的生灵。
龙凤两大图腾的产生和演变发展,曲折地反映了远古时代两大部落斗争融合,最终共同成为中华民族的始祖的事迹。作为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对于我们自己文化图腾的历史渊源,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