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看着姐姐落入梅镇的是非里。于是,拉下脸色,对七婶说:“七婶,我姐姐是外乡人,她不能坐在那里。”
七婶还在不慌不忙地剔牙,每剔出一根肉丝,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无所畏地抹在手里的餐巾纸上。一边剔,一边用眼睛扫射着众人,扫射着我。
听到我的拒绝,七婶也剔完了最后一根肉丝。她把剔过牙的牙签往餐巾纸里一塞,右手抓起筷子,准备继续喝酒吃肉。
我的话在七婶耳旁没有引起任何回响。这一次,七婶不对我说了,她用筷子指了指姐姐,对她说道:“你又不是没和我坐在一起吃过饭,今天怎么了?你不要听他们瞎讲,这个位置不是什么真龙真凤才能坐的。他们心里都巴望着在这里坐一下,回家就能够发财,所以我不让他们坐。我见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所以,你可以坐在这里的,你不要害怕。”
七婶说完伸出筷子又夹起一根鸡腿,吧答放在碗里,低下头啃了起来。鸡腿炖过头了,七婶咬下一口,嘴角便溢出了金黄的浓汤。浓汤流下来,七婶一伸手抹掉了。
七婶低头啃鸡腿的时候,姐姐已经坐在了七叔旁的那个空位上。见姐姐过来坐下,七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指了指鸡腿说:“这个好,不塞牙。”
姐姐坐上那个空位后,整个院落的气氛即刻有了变化,先前的说笑与吵闹像被瞬时斩断的枝条,成了七零八落的叹息与私语,垂落在每个人的耳边和身后。最初,大家只是闷着头喝酒,后来,终于有人借着酒劲发作起来。此人个子矮小,脑门鼓凸,额头看起来很像一只没有发育成熟的犄角。他原本一直坐着与人猜拳,喝过几杯闷酒之后,突然跳将起来,一把甩掉手里的酒杯,甩完后屁股狠狠墩在凳子上,再抬起右腿横翘在左腿上,然后将两只手交握在小肚处。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最后,他头一撇,眼睛向七婶这边斜睨过来:“我们这么抬举他,他却要去护着外人。”
七婶啃完鸡腿,又站起来盛了碗米饭,对方发作的时候,她正就着一块咸鱼大口吃饭。咸鱼有些辣,七婶吃得鼻涕淌了出来。对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扭过身子擤鼻涕。那人说完,她的鼻涕也擤完了。
七婶擤完鼻涕,用纸巾擦擦手,再往前够起身子,看了看那位发作的乡邻,似乎要去确认他已经说完了话。
院子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七婶给他们一个解释。
七婶终于吃饱了。众人用沉默将她团团违住的时候,她喝了口茶水,又舒舒服服打了一个饱嗝,那嗝声出来的时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往上挺了挺。
一切停当之后,七婶两手握住,端在胃馕处,眼睛左右瞟了几下,然后垂下眼,开了口:“七叔啊,你能护得了谁呢?你连自己都护不了,还能护得住别人,护得了这个岛吗?大家抬举你,给你脸上贴金,我享你的福喽。不过,这福大概也享不了多久了。我告诉你,你是护不住这个岛的,这个岛就快要像烂虾一样烂掉了。他们越来越贪心呐,原来要三年开珠,他们现在一年就开,有的半年就开。那半年开出的珠子我是见过的,就像娘胎里的娃娃,骨头都是软的,颜色都是青的。造孽啊造孽。这岛是要烂掉的。唉,你如果真的泉下有知,就去看看他们一个网箱里要挂多少只珠贝,他们像做鱼罐头一样,只要还有一处空隙,就会再塞进一只珠贝。
可怜的珠贝啊,它们憋得气都上不来喽。我不说了,我说多了他们都记恨我,以后怕是不会再请我喝酒吃肉了。我看呐,你以后也不要再到这里来了,你一个死人,干嘛要占活人的地方……他们要坐在你跟前,给你倒酒,给你点烟,他们抬举你,是要你帮他们发财啊……时间一久,当发现你帮不了他们,他们说不定会掉过头来骂你的。不是有两个人曾经坐在你身边吗?后来我把他们给骂走了。因为什么?你听了怕是会把眼珠子气出来……我后悔啊……那一年还让他们给你倒了酒。他们发了财,心也黑掉了。为了养螺,他们在海滩上下毒药耙草床,第二年,鱼虾都给死掉了,珠贝也死了多半,那一年啊,害苦了梅镇的乡亲。七叔啊,你保护不了他们了。有一天,这个岛都会给他们毁掉的。你走吧,走吧……”
七婶半闭着眼睛,做梦般说完了这番话。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衣襟,跺了跺脚,一转身,离开了院落。
08
享受了五月末这段最为安谧慵懒的时光,我又忙了起来,养殖场工作量很大,除了要将健康母贝一个个转移到更安静的深水区,还需给养殖水域清除杂物、投放养料。一天傍晚,我回到家做了晚饭,一直等到天黑,仍然不见姐姐回来。
我有些着急,又有些生气,一甩手出了门,往七婶家急步走去。
天热,加上心里不痛快,原本是想发发脾气的,但拐出一条巷子,在点点灯光的陪伴下,我的心渐渐安稳了。没有风,海水的潮气溢满了梅镇的角角落落,空气里盐份很高,缓缓流着,稠得像蜜。我,以及周身的事物,便被这深沉而湿润的气氛浸泡着、抚摸着。只有在梅镇的街巷里走,我才能生出这种极慰贴的感觉,就好像声嚣以及危险,都因为这浓稠的空气而被隔离在梅镇之外的地方。街巷没有街灯,光线来自夜空,以及路旁人家。我没碰见熟人,梅镇的夜晚,只在过节时才会热闹些。稍远外,店铺还有没打烊的,主人摇着扇子,躺在门前的摇椅上,仰望着夜空。我突然想起那些被移入深水区的珠蚌,此刻,它们一个个攀在笼壁上,在微光与海潮的涌流声中,静静养育着那些光润炫丽的珠子。
梅镇不是一切安好吗?七婶却说它快要烂掉了。七婶这个人呐,总是用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来吓唬大家,仿佛她真得能看见将来。
还好,那天的酒席因为七婶提前离开,姐姐万幸没能成为众人怨恨的靶心。但自那天起,姐姐却更加义无反顾地往七婶家跑了。我懒得打听她都和七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街坊的闲言碎语多少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有人竟然认为,是我图谋七婶的宝贝,才想出了让姐姐与七婶套近乎的办法。
一路东想西想,很快到了七婶的老屋。
七婶家只在厨房里亮着一盏灯,那灯光短短的、雾雾的,仅在屋里照着,仿佛一只暗自发光的珠子。我推开院门,径直往厨房走去。厨房敞着门,姐姐靠着门扉坐在一只矮凳上出神。见到是我,姐姐像是大梦初醒,赶忙收神,但那些神思或许跑得太远、太涣散,以至于内心忙乱了好几个瞬间,姐姐才勉强将它们拢回来一部分。我看出姐姐的张皇,有些抱歉自己打扰了她,便将视线移开,四处看了看,赶在姐姐开口之前,若无其事地问:“咦,怎么不见七婶?”
“她去亲戚家说些事情,让我替她看会儿家。”
方才已经平复的不快这时又窜上我的额头。我恼怒姐姐竟为七婶看家门!姐姐的骄傲难道被狗吃了!难道姐姐的骄傲只是做给我看的!?
这毕竟是在七婶家,如果要吵,我们也得回家吵。我顿了顿,压住火,问道:
“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怎么来了?”
“见你这么晚还不回家,过来看看有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事情呢?梅镇这么安宁。”
“姐,你是宁愿一个人坐在七婶的屋檐下发呆,也不愿意跟我说说么?”
“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说了还不是让你心烦。”
“难道七婶能帮你?”
“七婶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但是跟七婶在一起,我感到安宁和简单。我想了,我不就是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你总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环境里的,在这里安宁算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后要怎么做。”
“你坐在这里给别人看家门就能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吗?我劝你少来七婶这,你总是不听,现在好了,你还没想出答案,风言风语已经有了。”
“什么风言风语?”姐姐有些吃惊。
我原本不想在七婶屋里说这件事,但心里不痛快,一着急便收不住,我压低声音:“七婶有五颗珍珠,都是无价之宝,是七叔养了一辈子珍珠攒下的,现在留给七婶。你现在天天往七婶家跑,亲戚们都认为我们家在盯着七婶的这五颗珍珠。”
“没有的事,让他们说好了。”
“姐,我不是怪你,你可以这样想,我也可以这样想,但我的家人不一定这样想。”
姐姐刚才因为吃惊绷紧的身体慢慢萎顿下来,眼睛茫然望着灶台上的水雾,末了,幽幽地念叨了一句:“我原以为梅镇的人都像这小镇一样简简单单呢。”
“姐,你不要这样讲,梅镇的人也要生活,既然都要生活,就免不了一些基本的想法。你是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想当然,一旦事实跟你想的不一样,你就没了主意,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说着,七婶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我往院门看过去,七婶推门进来。
“七婶啊,你老人家面子真大,我请我姐姐给我看家她都不愿意呢。”我迎出去,与七婶半真半假地开了一个玩笑。
“可被你捉住话头了,我去趟老五家,非留着喝几杯。好了,我回来了,快把她领回去吧,她是比我这老太婆贵气。”七婶喝了些酒,说话便更加泼辣,她头都没往我们这边转一下,径直往正屋里去。
见七婶这副态度,我和姐姐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我没跟七婶计较她的话,是知道计较起来我大概也得不了什么便宜,七婶这人,是软硬不吃的。我只是既恼怒又心疼,姐姐偏偏要黏上她。
回家路上,略微有了风,然而空气还是那样浓稠,只不过流过面颊的速度稍稍快了些,因而更容易被察觉。姐姐又不做声了,梅镇特有的气息流淌在我们之间,再一次带走了我的不快。我靠近姐姐,像在火车站迎接她一样,紧紧挽着她的胳膊。
姐姐的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我,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姐姐的手干燥、微凉。这是完全异于早年的一种感觉,那时,姐姐的手光滑温软。姐姐与我默默走了一阵。我们的手相互温暖着,身体也相互温暖着。我有些感动,努力回想这个让我一直仰望着的姐姐什么时间与我这样亲密过。
风停了,空气里的盐份也就加重了一些,我们似乎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终于,姐姐开口了,半开玩笑地说:
“你家藏了几颗无价之宝?当心啊,不要被我盯上了。”
“姐,那样的珠子可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要好几万粒才有一粒的,大多数养珠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养出一粒。”
过了池塘,前面就到家了。池塘边的石板路有些不平,我和姐姐的脚步跟着也有些歪斜,偶尔一脚下去,会绊出一个小小的趔趄。
我挽着姐姐的手臂又紧了紧,大脑随之想到一些遥远的事。
四周灯光几近熄灭,夜铺开来,像巨大的鸟,飞过黑暗。没有风,星光浮在塘面上,浅浅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我有些疲倦,张了一个哈欠,脑间随即晃过养殖场那些明天一定要做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