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年的约定都已经在春暖秋收的轮回中泛黄,孩子们在伤痛和习惯性遗忘中不断地学习和被迫着成长。绛水村已经没办法让林晚继续待下去了,林晚的大学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城市,那里有蔓延湿热的空气。林晚长成了过分普通的男子,不抽烟不酗酒,不通宵泡网吧。一部又一部地看着文艺电影成为了他唯有的乐趣。
林晚想念教他打小树的崔真,哎,可惜打小树是没有经验,不能升级的,不过此时的崔真已经不用打小树了,他在毕业之后回到家里,开了面粉店,他们家的面粉如雏落娘娘的桂花酿一样远近闻名。
林晚想念始终没有对他道歉的关姗,如今他们再回想起那个关于成亲的约定都会扑哧一笑,林晚一个人跑到阳台,他想起那时精灵一样的关姗,每天上课偷吃巧克力,咖啡馆固执点着拿铁,全是高卡路里的食物,然后挺着姣好身材一蹦一蹦地人群前掠过的不算惊艳的傻孩子。而此时的关姗却开始真正地喜欢着林晚,她留在绛水的学校教孩子们写作,这里终于有了个不再苦大仇深的写作老师。她留在这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等待着林晚从樱花坞回来,兑现当年的诺言,尽管现在这个诺言关姗已经单方面地暂时埋藏在了心底。
最后,还有苏静,突然消失在绛水街的姐姐。现在仍然杳无音信。
樱花坞大学开始就是新生的军训,林晚剪掉了蓄了几个月的头发,莫名其妙地涌起悲伤,风扇彻夜地转着,咿呀咿呀,林晚对着冰冷地板难以成眠。
这时候,最先和他联系的居然是苏静。苏静抱歉地对他说,当时走得太远太急,还好查到了林晚的号码。现在她已经在普罗旺斯,那个有无垠薰衣草花海的城市。
林晚说,苏静,我想你们了,我想家了。
但苏静那天的长途他却给挂掉,第二天林晚短信说,苏静,我刚剪了头发,心情不好。苏静笑道,我是你娘亲么,还要教你你的心情会影响到在乎你的人。
每天都是汗水,雨水,林晚用一开学接他的学姐送的桂花香气的洗发水,林晚想起了当年绛水街的单车。他惊喜地看着发丝如青草破土而出。
林晚对着阳光给苏静短信:“假期我回去学车,下个新年我带你和家人去看烟火。”然后便兴高采烈地向苏静描述大学城的一草一木,破败的街道,多余的灯火也让他说得生机盎然。
苏静说:“好啊,我现在都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个修电视的叔叔带我们绕着绛水街看烟火的情景。”
这个学期结束后就是新年了。他们这些人终于有机会重聚在一起。他们会一起见证绛水街这些年来的变化,是多么让人动容的桥段。
林晚的大学在樱花坞,这里没有坦荡荡的道路,山连着山,林晚踽踽而行,爬到教学楼顶层上口语课。下课走出教室去阳台,不知为何,一看到那样接近云层的阳台就让人有想晒衣服的冲动,晒那种深白色可以随风飞舞的衬衣。
林晚向北眺望着,苏静在千里之外的海边城市学法语,她的课表满满的,他们就这样在各自的城市上课、过级、入社团。之后手机打长途的时间都留给了通知班里的事情,苏静也忙碌起来,林晚退掉了电话的长途包。
苏静在博客里每天更新法语的日记,林晚看着那文字一头雾水。
林晚开始上课打发时间。说来悲哀,在樱花坞这里,大学的孩子们宅男宅女众多,平时玩成了惯性,上课倒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林晚
在学校最怕的是上课找座位,在黑压压的人头后面寻觅着尽量靠后的位置,这样可以不被陌生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从而有独自一人胡思乱想的时间。
这次是书法课,很受欢迎的书法老师,全教室就剩下最后一个位子,位子右边是一个外班女子。林晚坐下来看到她书上隽永的字体:苏末。
苏末看着林晚稚拙地挥动着手中的毛笔。林晚看着自己紧张地把握着运笔的方向。他是多羡慕那些挥洒自如的大师们,让这看似简单的工作成为举世无双的艺术。
林晚的笔端时而缱绻,时而分开,他的右手如小鹿一般四处乱撞,这让他只能勉强的用左手来辅助。
想来林父虽是商人,却也是书香世家。从林晚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每天督促他读书写字。可是林晚童年的那个时代,毛笔已经不太常用了,所以此时的书法课成为了林晚心头无法言说的伤,也成全了他生下来的第一次逃课。但现在他不敢再逃,他身后就是他们的教导主任热辣辣的犀利目光。
苏末吃吃地笑着,他笑林晚稚拙如孩童的握笔、煞有介事地认真劲、写出来的歪歪斜斜的大字和溅的到处都是的墨水。这个男子认真起来的样子甚是可爱。
“你就是那个刚在征文比赛中得奖的林晚吧?”苏末问道。
“额,你怎么知道的?”林晚本来不曾在意那个小小的征文比赛,全当做练笔而已,况且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名气。苏末的这一问让他欣慰不已,这么大的校园,还会有人知道他这个不起眼的人。
“那上面有你的照片和班级姓名这些啊。”苏末拿着一本小册子,向林晚这边挥了挥。
“哦,对啊。一次小比赛而已。哦,你叫什么名字?”林晚客气地回问。他没想到主办方面这次的效率这么快,那些文章已经印成铅字了。
“我叫苏末,其实我们是邻班的,只不过你平时上课回去都不看周围,当然就不会认识我了。”苏末温婉地答道。
苏末有樱花坞女子共同的两面性格:时而温婉、时而爽朗。她今天画了淡淡的妆,给人的感觉如阳光般和煦。林晚倒是对她的素颜没有太大的兴趣,既然眼前的面容让他心怡,何必一定要去探究隐藏在背后的那些不可预知的东西,何况那可能会让他大失所望。
林晚不想在他的仰慕者面前这样丢脸。
他解释道:“我的钢笔字还是不错的,可是拿着毛笔手总是会抖,不过这也没什么。应付过这次书法测试就行了,我已经对这书法不抱什么更高的希望了。”
林晚的钢笔字并不好,也烂的可以,吹牛嘛,不用交钱,那就吹一下无妨。
将近二十年的光景,林晚都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字,他看着苏末把墨水晕染在宣纸上,黑色的花朵弥散开,然后那字从稚嫩丑陋到流畅清秀,一切都像是苏末在对他故意变的魔术。
苏末看了看林晚,温和地说道:“下课我带你去图书馆教你写吧,否则你期末会挂掉这个的。”
他们在样本室呆了好一会,苏末很用心地一笔一笔手把手地教着有些笨拙的林晚。
林晚在黑压压的样本室里却已无心练习,趁着苏末休息的空档,他随手翻看着一本很无聊的小说《关山在那里》,女主角那张让人肝肠寸断的字条:“我走了,你记得不要太难过,祝你幸福。”额,俗套却让人感伤的话语。
然后他想有些海誓山盟终究冠冕堂皇,有些天长地久未免异想天开。
然后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苏静,想到了遍地俊秀男子、一出口就是鸟语花香的法国外国语学校。
林晚说:“苏末,我们出去走走吧,样本室的气氛我不喜欢,通风不好,我快要窒息了。”
苏末突然牵起林晚的手,她说:“林晚,你手太凉了,所以才一直抖。”
林晚说:“苏末,我在家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苏末说:“你在我身边足够了。”
林晚便默许了下来,他们出去看了看广场上的行人,是一个樱花坞难得的爽朗天气。
林晚想起了那个他现在当做笑言的与关姗的约定。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苏静。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世事变化无常,有些事情来得快走得更快。他们像在舞台上表演的戏子,不停地面对着一拨又一拨翻脸比翻书更快的观众。
或许是樱花坞过分孤单的生活让他压抑太久了吧。所以如今的林晚确实没有太多理由拒绝眼前这个曼妙热情的女子。毕竟关姗和苏静也没有明白地对他承诺过什么,他们本来就不是互相亏欠的关系。
寝室的台阶变得斑驳陆离,林晚就在这时接到苏静一拨久违的长途,是一串长长的陌生号码。
是苏静,她语速很快但仍然温暖如冬日暖阳。
苏静说:“林晚,你知道吗,之前我都是在寝室里收拾、上网办各种手续。我昨天终于出门了,这是我到普罗旺斯之后第一次的出门,泛滥成灾的薰衣草花海,有很多游人围在那里拍照。今晚记得要去看我博客哦,那里有我最新的照片。等我回来我去找你玩。”
林晚电话悬在半空里,对着走廊的冷风半天没缓过神,苏静,已经离我那样远了么?
直到电话再次响起林晚才从刚才的通话中清醒,电话那头的苏末道:“刚才干吗去了,明天是平安夜,还是要考书法,考完我们赶末班车去市区看烟火吧。”
平安夜,是苏静的生日。林晚不能给他什么浪漫的惊喜,他怕那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林晚握着毛笔,冷水把那些线泡开,却又纠缠在一起。
林晚看不清黑板的题目,也没心情看,他自顾自地写道:“苏静,生日快乐。”
苏静当然看不到这幅仍然很稚拙的字。
洛滨路。樱花坞最拥挤的一条街。地位就像绛水街之于林晚的家乡绛水村。
每个节日在这里都会被这里热情的人们办得红红火火。平安夜,人们彻夜不眠,祈求着来年的平安。
烟火沿着洛滨路一路烧到林晚和苏末的眼前,让他们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
街道在喧嚣着的人潮褪去后恢复了宁静,各种店面像被病魔折磨后初愈的病人。
苏末应景的刘海让林晚顺理成章地想起苏静和家乡的绛水街。他们就在这里压马路,走到这街边的一所公寓。
破败潮湿的灰色公寓一如这座樱花坞,苏末在洛滨路租的房子就这样突兀地站在林晚面前,长大的他,满面憔悴,病态沧桑。这让他的脸庞般安静而瘦削。
短信开始震动林晚的肌肤,天色昏暗慵懒,让他有死在这里的冲动,所以他不想再触碰手机之类的可以和外界发生一丝半缕联系的荒唐事物。
月光清冷,经年不变,一如林晚的双手,经年苍白冰凉。他抬眼看到了苏末堂而皇之地晾在外面的各色内衣,内衣们欢快地迎风舒展,直到被苏晚再次贴在几寸最真切温暖的肌肤上。林晚相信很多人很多事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你在看完一部电影,明明是新片,你却以为曾经在哪里看到过。
月光不甚明亮,不过足以看清苏末床单上的纹路,纹路延伸就像她笑起来那般花枝招展,林晚在想究竟有多少男人在这张床上颠沛,流浪。这一夜,依旧睡得林晚支离破碎,他看着身边这女子,强烈而旺盛的陌生感。放佛他们只在昨夜认识,现在已是形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