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季是比我迟半年来到L城的。那时我刚陷入一场无望的爱情,不可自拔。老季给我来信,问能不能找个医院实习?我们刚开过老乡会,在这个远离家乡小而又小的城市,凡是我们能联系上的人开老乡会都邀请。记得有一个老乡是市医院消化内科的主任。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问老医生。他说可以。老季便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领着个女孩,也是学医的。这个女孩漂亮、高挑、皮肤极白,说话的声音软软的,总是笑,老季叫她王丽。王丽的到来勾起我的痛,在那个年龄,追求女孩子唯一的标准就是漂亮,王丽无疑是一个漂亮姑娘,第一次见面给我留下好感。
老季是我的老同学,但一直不太了解。初三下学期,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转到我们学校,老师安排他坐在我后排。他几乎从来不说话,也不笑,有人偶尔和他开个玩笑,他像野兽一样警惕。他的成绩极差,几乎没有人注意他。但他也上了高中,分班时我们又到一起,还在一个宿舍。他不学习,整天练武,每天早上大概四点种就起来,去外面锻炼,上课时间像猫科动物一样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晚上在床上打坐,谁也不知道他打多长时间。上到高二的时候,他忽然不上了。后来听他一个同村的同学说自费学医去了。
这次来学校找我,老季变的特别能说,但他说的话都笨拙无比,尤其是开玩笑时,总是他一个人嘴角掀起来僵硬地笑笑,可是他的话里,隐隐约约透露出他见过很大的世面,好像在江湖中混过,有一股狠劲。我那时非常迷恋武侠,但根本不相信一个武林高手在我身边,觉得老季不仅变的能说,而且爱吹牛了。王丽大概就是被他吹牛吹来的。
老季和王丽都去了市医院实习。他们暂时没有住处,我一边帮他们找房子,一边在宿舍里留宿。我们宿舍有一个本市的同学,每天晚上都回家。老季通常住在我们宿舍,王丽住在女老乡的宿舍。他们没事的时候,经常呆在学校。我从学校食堂打饭给他们吃,周末到阶梯教室看录象或去舞厅跳舞。学校没有电影院,周未便在阶梯教室里播一些诸如《飘》、《红与黑》、《教父》之类的录相,男男女女的恋人们常去那儿消费时光,周围一些连阶梯教室也没有的学校和社会上一些年轻人也经常过来。舞厅是校团委弄的,平时排练一些文艺节目,面积不小,布置很简陋,却是学生们周末的一个乐园。
老季租房子的过程和别人不大一样。那些天,我一下课就陪他和王丽去学校附近问房子,当时也不清楚为什么非要把房子租在学校附近。在偏僻落后的L城,那时学生们还不敢在外边同居。我们问的房主几乎一听是年轻男的和女的住一起,第一个问题总是,结婚了吗?老季摇摇头,王丽涨红脸。房主就说,不租。我们挨着学校附近的巷子一条一条过,一家一家问,我们有的是时间。那天,转到学校后面的一户人家时,房主是个年轻男的,满脸络腮胡子也不刮,看起来老面。他问,“结婚了吗?”
“没有。”
房主没有像别的人那样马上说不租,而是打量王丽。王丽把脸垂下去,不住地用脚尖抠地,抓住老季的胳膊让他走。老季不走。
他说:“我们已经订婚,我奶奶刚死,不能结婚,等他过了百日,我们就结。”
我不知道老季的奶奶什么时候死的,但他表情一副凝重,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
“你们是干啥的?”
“医生。”
“我爸的腿不能动了,你能看吗?”
“我们家祖传专治这个,我给他扎半个月,保证能动。”老季说这话的时候笑了起来,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
太阳快落山了,老季黝黑的脸上被涂上一层金色的光,他看起来有些庄严。他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筒,拔出像笔帽似的一边,里面是一把银色的针。
“我看看大伯去?”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向中间的一孔窑洞,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拖的极长。我和王丽跟上去,在门口被老季拦住。
“这个技术不能让外人看。”老季的眼神刀子一样把想看热闹的我们阻止在门外。
我算外人吗?王丽算外人吗?我的心里有些不快,决定回学校。没走到院门口,王丽拉住我的袖子。
“咱们等等他吧。”
“他能看了吗?”
“不知道。”
我蹲在地上,拿一些小石子无聊地打对面的一个磨盘。王丽也蹲下来,我们俩的影子的头触在一起。她的皮肤确实白,我想从上面找些瑕疵,可是她的脸像用一块完整的小山羊皮制作的,没有一丝斑点,脸上的绒毛极细,像桃子上面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我想老季抚摩这张脸时的感觉,心里的痛又涌上来。我平时最恨等别人和让别人等,我把手中剩下的几颗石子用劲都甩出去,打在一个给鸡饮水的罐头瓶子上,瓶子碎了,里面一些残留的水流出来,在地上很快渗了,留下一滩湿湿的痕迹。我猛地站起来,王丽也站起来。她向窑洞走去,走到门口抬起手来要敲,又放下来,我的心里有种恨恨的感觉,不清楚王丽为什么怕老季。我当时把这理解成怕。王丽微笑着向我走过来,我惊讶地发现她的影子没有了。看我的,也没有了。太阳已落到山后。王丽一直朝我笑,走近的时候,我几乎能闻到她嘴里淡淡的香气。我寻找刚才那滩水的痕迹,还在,我努力想看出它像什么样子,但什么也不像。门忽然开了,老季和房主出来。他们握握手,房主说:
“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搬过来。”
“尽快。我明天再来。”
他们又握了握手,房主进了窑洞。老季擦头上的汗,他确实做了这么个动作,他摊开左手,上面是一把钥匙。
我兴奋起来,路上我问老季,“你能给他看好吗?”
“我刚才给他扎的已经感觉到疼了,配合气功,过两三个月就能好。”
我没有想到老季有这样出色的本事。往他肩膀打一拳,拳头还没有落上去,他肩膀一缩,手搭到我拳头上用劲一拧,我的脚尖不由踮起来。
我喊:“你干啥?”
老季松了手,我的手上留下几个红印。
“你有这么高的技术,刚才为啥不让我们看看?”
“祖辈遗留下来的规矩,连媳妇也不能看。我们结了婚王丽也不能看。”老季边说边扭头看王丽。
“我们这门技术传子不传女,闺女也不会。”
“那你们要是以后生不下儿子呢?现在都计划生育。”
老季好像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呆了呆,然后说:“和别的女人。”
我很尴尬,看到王丽的脸色也不好看。
我说:“开玩笑,大家都开玩笑,你们都学医,你们家以后就是医学世家。我回学校了,你们啥时搬家打个招呼,我去帮忙。”
老季淡淡地说了句,“再见。”
我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看不到我的影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还有没有影子的时候。我像一个丢失了东西的人。我奔跑起来,我希望影子藏在我身上某个地方,我一跑它就掉出来。那天,我一直跑回宿舍,掀亮灯,才又看到我的影子。
老季一连几天没有来学校找我,星期六上午突然来了,说是要请学校的几个老乡吃饭。这几天我的心情糟透了,干什么总是想李铃。我们学校是由一所师专学校和理工学校合并到一起的,校址不在一起,我们中文系住宿在师专这边,上课在理工那边,李铃她们住宿在理工那边,上公共课和实验课在师专这边。一个星期我们有几天在路上相遇的时候,这个时候是我开心的时候,也是痛苦的时候,总是渴望见到李铃,又害怕见到她。见了她,我痛苦的不可遏制,但心里很踏实。偶尔一次没有遇到她,心里总是为她不去上课想种种的理由,一整天心神不宁。李铃因为漂亮和故事多,永远是人们注意的焦点,那些知道我们关系的同学不时把她的消息告诉我,我每天好像活在地狱中。老季请客,我想到他和王丽,羡慕的厉害。
没有想到老季把房子已经收拾好,搬过来了。这是一间极普通的窑洞,一进门就是炕,在墙角叠着一摞铺盖,盖着一块鸳鸯戏水的被单。被单不大,只盖住中间一部分,看着那些交错叠在一起的被子和褥子,并排放的两只枕头,我的思想飞了起来。老季请我们吃饺子,但没有擀面棒,就由王丽和几个女同学用手捏饺子皮。王丽的手白白嫩嫩,手指纤长,虎口处有一个痦子,圆圆的一团面,在她手里转来转去,面转她那个痦子仿佛也转,面越来越薄,她把弄好的饺子皮放下后,上面还有她模糊的指纹印。那天的饺子包了好长时间,吃起来格外香。老季买了酒,每个人都喝了。在大学时期,每一次聚会,女老乡或女同学们都喝酒,毕业后很多人突然就不喝了。这顿饭一直弄了好几个小时,收拾好以后,天已经快黑。我们一起去看录象。
那天放什么录象我忘记了,只记得人特别多,阶梯教室里很热。看到一半的时候,王丽说很难受。老季带她去了院子里,我们也跟出来。王丽的脸色苍白,呼吸非常急促。大家都说去医院,王丽说什么也不去,老季也说不去。我们扶着王丽回他们的屋子,走在路上,王丽的身子抖起来,还吐白沫,我们担心是酒精中毒,再次说去医院,王丽已经有些昏迷,但拼命摇头,老季说不用去。王丽的样子害怕极了,我们几个站在马路中间,拦住一辆小车,说有人病了,让司机帮忙送一下。司机瞅瞅我们,把车门打开。老季抱着王丽进了车里,我们跟在后边跑。回了他们的屋子,王丽的身子变的特别僵硬,一点知觉也没有了。我们脸色苍白,满头大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时老季显得比我们镇静,他说王丽昏迷了,让我们帮着往过揉。老季抱着王丽的头,切着她的人中喊她的名字。我们几个抱胳膊的抱胳膊,搬腿的搬腿,用劲窝回去,拉直,谁都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我们觉得今天要出大事。
慢慢地发现搬她的胳膊和腿的时候不太僵了,然后她脸上出现红晕,我们更加用劲,终于王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都摊在炕上。王丽醒过来之后,说好累,然后喝水。过一会儿,和平时一模一样了。老季说,楼门快关了,让我们赶紧回。走在路上,大家都不知道刚才王丽到底怎么回事?到师专校门口的时候,我不想回,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见到李铃。
我跑到理工那边,离关楼门的时间差十分钟了,她们这边宿舍是单元楼,我用劲敲她的宿舍门,门开的时候,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流跑出来,她们说李铃没有回来。我在楼前等到学校保安把楼门锁上,李铃还没有回来。校园里空荡荡的,楼上不断有欢笑声传出来,我不知道李铃哪里去了。在她楼下一直等了一个小时,她还没有回来。我知道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我跑到操场,发了疯似的跑了一会儿,心里还是痛的厉害,便躺下来,像驴一样在地上打起滚来,等累的再也不想动的时候,我又来到李铃楼前,每个窗户里都黑乎乎的,我知道李铃肯定还没有回来。爬窗子回了我们宿舍,躺在床上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第二天开楼门的声音一响,我就冲下楼去,往理工那边跑。头沉的要命,短短一段距离,觉得好像在登天。到了理工那边,由于是星期天,院子里人很少,我蹲在她们楼前,希望能听到从里面传来李铃的笑声、说话声,要是能等到她们宿舍的人,更幸运。可是等了一会儿,我看到李铃从学校外边回来,偌大的校园内只有她一个人走过来,太阳已把它的光辉毫不吝惜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李铃身上也不例外。她像从一个极黑的地方回来,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发青,走近的时候发觉她眼圈也发黑。她轻飘飘地瞟了我一眼,怕冷似的把衣服裹了裹,加快步子低头走进楼道。我伸出手想抓住她,不知道她怎样反应,怕让别人看见,想了想没有动。我在楼下继续等,希望李铃能下来。楼里的人慢慢出来了,她们有的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像一只只母猫,有的穿着运动服蹦蹦跳跳,像只兔子。李铃像什么呢?公鸡。出众、占有欲强。
又等了一会儿,出去锻炼的人们陆续往回返,楼上的人们拿着饭盆出来,饭的香味飘了过来,我想应该给李铃打上饭,拿上去,可是我一直鄙视这样的行为。我希望她下来,宁愿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请她吃饭。
好多人吃完饭往回走,李铃宿舍认识我的人看我,我恨不得有件隐身衣披上。那些吃完饭的女生们化好妆出去逛街,饭厅的门关了。李铃肯定知道我在楼下,她们宿舍的人一定对她说。我不知道李铃为什么总是这么心硬,我的尊严在她面前慢慢被蹭光。
回师专的时候,我走的特别慢,我希望背后突然有人喊我,走着走着,猛回一下头,希望李铃在后面悄悄跟着我。我越来越失望,李铃不可能来了。我们俩从来缺乏一种默契,可是我就是喜欢她。
回了宿舍,我又躺到床上,时间好像对我毫无意义。睁大双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中午的时候,我没有出去吃饭,肚子饿的呱呱叫,我觉得有时肉体的痛苦能减轻精神上的痛苦。我希望希望有个机会让我去抓贼、救落水儿童、上战场,我渴望自己在一个崇高的事情面前灰飞烟灭,现在生不如死。
吃过午饭之后,几个老乡来找我,他们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我,听宿舍的人说一直躺着没下来。我有些感动,李铃要是有他们对我好的十分之一就满足了。
“吃点饭去吧?”
“不想吃。”
“我们陪你去。”
“不饿。”
此时要是李铃说这些话,我早就去了,我惦记的还是李铃,但我敢打赌,李铃中午肯定去吃饭了,这个女人,她永远和我不一致。
“起来吧,一直躺着多累。”
“咱们一起去看王丽吧?不知道她今天怎样了?”
王丽昨天的样子又出现,是啊,我们应该去看看她,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女孩,李铃要是有她一半好就行了。
我们到了老季他们的窑洞前,里面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是《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王丽正在刷碗,见我们进来,歌声停下来。老季躺在炕上看一本杂志。我想哭,这温暖的一幕竟然难以承受。
王丽要给我们张罗饭,大家都说已经吃过。老季从炕上坐起来。王丽和以前的样子一模一样,看不出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她摸出两副扑克,说你们没事玩吧。我们打开“拖拉机”,我总是心不在焉,经常出错牌。王丽收拾好过来给我支招,她的温暖我竟然也感觉到了,我想不去想李铃,做不到,昨天夜里她到底干什么去了?今天她又会在哪儿呢?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外边吃拉面,然后去舞厅跳舞。一进舞厅,昏暗的灯光、迷幻的色彩给人蒙上一层虚幻的感觉,里面正在放摇滚,几个体育系的摩天大个手挽着手拼命摇晃,时而又双手向上,脚跺地板发疯似地颤抖。巨大的射灯摇头晃脑转来转去,一个女孩踩着鼓点梦一样地滑行于黑白交替之中。摇滚完之后,是一曲慢四,灯光亮起来,我的身子忽然抖了起来,老季顺我的目光望去,李铃和她宿舍的一个女孩正抱着转圈。
老季说:“是她吗?”
我点点头。
老季冲她们走过去。王丽挽住我的手,我扶着王丽的腰紧张地看老季,老季过去和李铃宿舍的女孩说了句什么,那个女孩退下去,李铃笑了,她的笑容像水面初融的冰,她接住老季伸出的手,他们舞动起来。
王丽说:“不要多想她。”
我摇摇头。
一曲完的时候,老季带着李铃转过来,把她交到我手里,我的手心都是汗,仿佛我从来没有握过李铃的手似的。我紧紧抓住她,怕她再从我手里跑了。
曲子换成探戈,我没有学过这个,被李铃带着走,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被她带着走。
“昨天你没有回宿舍?”
李铃没有回答,生气地摔开手想走。
我抓住她,说;“不问了,不问了。”
有些事是必须计较的,但我爱她,可以忽略一切,我只要她在我身边。接下来的动作有些僵硬,我希望这只曲子过的快一点,完了之后我们好好谈一谈。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李铃仰着身子躺在我怀里。我希望时间停止,就这样抱着她一辈子。
一个人堵在我们面前,他的阴影落在我们身上。
“原来你在这里啊,快跟我走。”
一个又瘦又高的人从我手里拽李铃。李铃像木偶似的被她拽了起来,跟着他走。我像中魇了,呆呆地站着。反应过来,堵在他们面前。
“今天到底有多少人找你,让他们都来吧,你绝对不能走。”
李铃不说话,低下头,想撞开我走。和他一起的那个男孩有些轻蔑地看着我。我伸手拉她,老季已经幽灵似的站在他们面前。
他说:“教育教育他。”
老季的手伸了出去,他是手背扇在这个男的脸上的。男的捂住脸,老季狠狠一脚踹出去,男的倒在地上。体育系的大个们围上来。老季把李铃的手抓起放我手里,说:
“你们走。”
他抓起吧台上的一瓶啤酒,用牙掀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往地上一磕,酒瓶碎了,玻璃渣子乱飞,有人尖叫,啤酒的沫子一朵一朵堆起,又暴灭。他用瓶茬子指着那个男的下体,像讲医学解剖似的说:“从这儿插下去,他就成太监了。”又指着他的脚筋说:“这儿插下去,他就成废人了。”然后他站起来,把瓶子狠狠摔在地上,更多的人尖叫起来。他转过身子,出门,没有一个人敢跟上来。
我拉着李铃的手,她脸色灰白。到校门口的时候,她不走了。
我说:“谈谈也好。”
“你让我回去吧,他不会放过我的。”
“你花他的钱了,还是欠他啥?”
“我和他已经……”
我的脑海刹那间出现空白。我望着李铃,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李铃低下头,几颗巨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掉下来。我用手擦她的泪,越擦越多。
她说:“我要回去。”
我拉住她,说:“我喜欢你,我什么也不计较,只要你对我一个人好。”
“你能做到吗?”
她又开始掉泪,说:“我要回去。”
“我送你。”
她摇了摇头。我想拉住她,她说:“这样你和他有什么区别?男人们都一样。”
我的手松了,我望着李铃消失在夜色中,觉得我的灵魂已经脱壳跟着她走了。舞厅的舞曲又响起来,学校的喇叭放《心太软》,“你总是傻傻地等,她也不会回来。”
那天晚上,很晚了,那个又瘦又高的男生来找我。
他说:“你们算了吧,你把她让给我,打架的事到此为止。”
我摇了摇头,“我喜欢她,让她自己选择吧。”
“我们已经……”
“她和我说了,我什么也不管,我要她。”
“你会后悔的。”
说完这句话,这个又瘦又高的家伙走了,从他的背影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天晚上,我再没有说一句话。
接下来的好些日子,我每天去找李铃。我的枕头下总是放着一把砍刀,口袋中装着一把弹簧刀。她像罂粟花一样,我知道找这样的女朋友不合适,可是我离不开她。我寻找一切机会想和她做爱,仿佛只有这样,保险系数才可能稍微大一些,那个瘦高的男生像道门槛,我必须超过他。我觉得自己大概疯了。我想最好能使李铃怀孕,她生下我的孩子,我们一起被学校开除,然后结婚,过日子。我知道选择李铃一辈子都不可能安宁,可是我就是想要她。
但事实上我们一次也没有做成,不是因为李铃拒绝,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听起来非常可笑,我们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
在她们宿舍、我们宿舍,有时衣服都已经解开了,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一次在我们教室,都已经晚上十一点多,宿舍楼门也关了,我想今天就把问题解决。我们互相把手伸进对方衣服,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李铃的身体发热,她在邀请,再等一会儿,欢乐的时刻就来了。可是门开了,教室门没有插销,进来的人显然也有思想准备,他把动作弄的很大,我和李铃紧张地坐好。进来的是我们班另一对搞对象的,大概是回不了宿舍。他们进来,男的大声打了个哈哈,没有朝后边看,他们在前排找个地方坐下,两人搂着趴在桌子上,过一会儿,打起呼噜。我心里恨恨的,什么也不能做。
有一次我对老季说:“用用你的房子。”
老季把钥匙痛快地给了我。下午下课后,我领着李铃去那儿,我想今天怎样也不会出问题了。我们到了他租房子的地方,刚要开门,房东过来了,就是那个满脸落腮胡子的家伙。
我说:“老季让我过来的。”
他没有说话,盯着我们看看,走了。
我进了窑洞,把窗帘放下来,门插上,手伸进李铃的衣服,她马上热烈地回应。可是门响了,我气愤地打开门,那个落腮胡子进来了。
他说:“大白天拉着窗帘多不好。”一把把窗帘拉开。然后他把手中端着的沏满茶热气腾腾的一个大罐头杯子放在炕上,拿出一个二指宽的小指条卷起烟来。
李铃说:“我走了。”
“我送你。”
落腮胡子端起杯子说:“不喝茶?”
我把门锁好,李铃已经走出好远,追上去她也不理我。
那段时期,我像一只发情的猫,渴望找到一个地方,把事情办了。我感觉到那个瘦高个家伙并没有放弃,他好像一直在跟踪我们。
李铃生日那天,我约她出去吃饭。她有些喝高了。我说:“今天晚上咱们不回去了。”她说:“好。”我用自行车驮着她走遍L城的大街小巷,她在后面紧紧搂着我的腰,我觉得幸福极了。在一个招待所门前,我停好车子,打算去里面登记,可是发觉没有带身份证。当时这个地方,扫黄很厉害。晚上演通宵录象,看三级片让抓住,罚款不说,还剃光头。我犹豫了,怕害了李铃。在街上转半天,最后把她送回宿舍。
过了些天,老季领着那个落腮胡子去我们宿舍。
“因为赌博,现在公安局抓他,让他在你们宿舍躲几天避避风头吧?”
因为上次那件事,我对这个家伙存满恶感,现在又窝藏他,我有些犹豫。老季把我拉到一边,说:
“这个家伙在学校这一带势力很大,也够义气,留下他就等于帮我一次忙。”
老季这样说,我只能留下。我对宿舍的同学们说他是我的表哥,来L城找工作,暂时在这儿住几天。白天我们上课时,我最后一个走,把他锁在里面,下课后第一个回来,吃饭时给他打上饭。晚上我去找李铃,这个家伙早早躺床上睡觉,一句话也不说。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觉得这样也刺激。几天之后,他突然要走了,说:
“够意思,有事来找我。”
时间过的真快,放寒假的时候,我对李铃说:“咱们假期里悄悄结婚吧?”李铃笑嘻嘻地答应。
整个假期,我对李铃充满思念,隔三天就给她写一封信。李铃一封也没有回。我心里却很踏实,想她在家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我到学校带了许多好吃的,去找李铃,她还没有来。正月的L城,风一刻也不停息,天空没有很厚的云,却灰蒙蒙的,给人一种空洞和惆怅。四周的山光秃秃的,上面没有植被也没有动物和人的影子,土灰色一片。东川河的水还没有消融,白色的冰面上是些很细小的黑色颗粒,满满铺一层,远远看去黑黑的一片,闪着白光。校内的冬青不像南方的俏丽挺拔充满生机,一棵棵像生病的老人灰头土脸焉不拉叽蜷缩在一起。还有那些灰色的水泥楼。几乎没有绿色和其他鲜艳的色彩。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我觉得自己像太阳,可以照亮一切。
我站在校门口,每有一辆车过来就想李铃可能来了。隔半小时去她们宿舍看一下。天快黑的时候,李铃来了。她坐着一辆脚踏三轮车,带着一个大包。我很心疼,招呼车停下来,给了车主三元钱,帮李铃接过包,说:
“累了吧?快去洗洗,我请你吃饭。”
李铃点点头,似乎不愿意说话。我憋了一个假期,不停地说。到了她们宿舍门口,李铃说:
“你不用进来了,回吧,我累了,想歇一歇。”
“累了也得吃饭呀!”
“我不想吃,让我歇一歇。”
李铃像多少天没有休息似的,只有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光泽,她恳求地望着我。我心软了,一步一步退出来。天还没有黑透,月亮却出来了,很大很单薄,像一张纸片。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个孤单的月亮。我的影子拖在地上,又瘦又长,淡淡的,仿佛用橡皮就可以擦去。学校周围的小饭店里到处都是人。一对对恋人的身影随处可见,这些一个假期没有见的可怜的人们,紧紧地挽在一起或拥在一起,脸上都是太阳的色彩。宿舍里的灯都着了,橘黄色的光从窗户透出来,人们高声说话放声大笑。我坐在东川河岸边的一块石堤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凉气从石头上传来,我像变成传说中的石头人。
记得第一次认识李铃是在舞厅学舞的时候,大家面对陌生异性都有些羞涩,不好意思把手伸出去邀请对方。老师让我们站好,做个游戏。
气球气球大了
气球气球小了
鞋带鞋带开了
屁股屁股歪了
高山高山跳高山
我是高山的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须动
看谁立场最坚定
随着他的指挥,我们站成一个圈,拉起旁边异性的手。我的右手拉着李铃的左手,那是十八年来第一次拉女人的手,我的心跳的厉害,李铃冲我调皮地眨眨眼睛,笑了,然后她松开手要去捂嘴,那一刻我好像把一件什么东西丢了,她又想起什么,拉住我的手,我害怕她再松开,稍微用了些劲,李铃皱皱眉,又笑了。等我们都成了木头人的时候,她的笑容被定格住,我知道将要一辈子存在我的记忆中,我爱上她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都去找李铃,她不是不在,就是找借口不和我出去。我去找老季,老季在看一本针灸书,王丽织一条围巾。他们在一起总是那么温馨。
我说:“冬天都过去了,天也不冷了,织这个干嘛?”
王丽说:“还有下一个冬天啊!”
我对老季说:“你把人家的腿看好了吗?”
“正在看呢?他不能动的时间太长了,得需要一个过程。”
“你和李铃怎样?”
我摇摇头,叹口气。
“李铃是个骚货,玩玩可以,千万不可当真。”
在老季说这句话之前,好多同学、朋友和老乡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知道他们说的对,但我就是不能使自己不喜欢李铃。而且,我的心理近乎变态,喜欢听人们说李铃的坏话,好像人们对李铃的评价越差,我越容易得到她。我想当世界上每一个人都瞧不起她的时候,她才知道我对她的爱宝贵。我和老季王丽说我的想法。
王丽说:“你真傻。”
一天晚上,那个又瘦又高的家伙气急败坏地来找我。到了楼下树林里,我摸摸口袋,刀子不在,才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带了。
“这几天你见那个骚货没有?”
这个家伙也这样叫李铃,我心里窃喜,摇摇头。
“她每天和我们系主任鬼混呢!去哪儿都是系主任的司机接送。”
“不可能吧?”但我心里觉得这个家伙说的是真的,不由一阵阵发凉。
“人们都叫她小娼妇了!为啥她能当班长?为啥系里让她入党?为啥能给她评上一等奖学金?比她强的人多的是,都是系主任那个老色鬼看上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个家伙又说:“你该管管她,要不我就对她不客气?”
我觉得像做噩梦,她根本不听我的。
每天,我一有空就去打乒乓球或玩电脑游戏,不让自己有一丝空隙,一停下来,心就痛的厉害。李铃仿佛住进我的脑子,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有等,等李铃回来,我想她总有一天回来,我可以原谅她的一切。
一天下午,我正在打乒乓球,李铃忽然来找我。我有些意外的惊喜。我们到了操场,我仔细看李铃,害怕她变的让我认不出,可是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变化,我在心里否定那个家伙说过的话。李铃摸了摸我的胡子说:
“长这么长了?你瘦了。”
我的心里一下暖洋洋的,多少天对她的愤恨跑的无影无踪。
“我被他扎了一刀。”李铃说这句话的时候慢悠悠的,没有表情。
我惊的跳起来,“没事吧?”尽管李铃站在我跟前,还是惊恐万丈。
“没事。”
“扎哪儿了?”
李铃有些害羞地用手指了指下边。
“没有报告给保卫科?”
李铃摇摇头,“说给我们系主任了。”
一听系主任,我又觉得那些话是真的。
“没去找校医?”
李铃摇摇头。
“应该去找医生呀,怎么不去?我陪你去。”
我拉着李铃去了校门口的一个门诊,对医生说,“她被扎伤了,包一下。”
“哪儿,脱下衣服。”医生冷冰冰的,没有多少热情。
我不知道他平时是怎样做生意的,催促李铃,“快脱下衣服,让医生看看。”
李铃出现扭捏的表情,然后对着我们脱下裤子,我第一次看到李铃的下体,有些激动。寻找那个想像中的可怕的伤口,却只在大腿根发现一处伤,一点儿也不深,几乎连想象中的血也没有,只是破了一点,有些发红。我不知道当初那个家伙是怎样扎这一刀的。医生笑笑,用手摸摸那块地方,说:“不要紧。”他拿出一块创可贴贴上,说:“洗澡的时候可以取下来。”我有些愤怒,想这个家伙也是色狼。
那天,李铃一直和我在一起。她说她们系主任让她躲一躲,学校正在研究这件事情,害怕那个男的报复他。晚上,我让李铃去和王丽睡,老季到我们宿舍。
第二天传来消息,那个男的被开除了。晚上他去找过他们系主任,拼命地踢他的门。我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但中午放学后,开除决定就贴出来了。没人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是真的。我的心情糟透了,我跑到老季他们那儿,王丽正在做饭,李铃坐在一边在沉思什么。
我说:“你们走,中午不要回来。”
王丽看看老季,放下手中的活儿。他们一出去,我就插上门,拉下窗帘,把李铃扔炕上,脱她的衣服。李铃没有反抗,很快她就光溜溜的,那块可笑的创可贴不见了。我脱了自己的衣服,却一下软了。
李铃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穿的很仔细。
“他被开除了。”
李铃仿佛没有听见,她继续穿衣服,穿好衣服,走到墙上挂的镜子前照了照,用梳子把头发梳好,拉开门走了。
我躺了好久,穿好衣服去照镜子,发觉自己好像被拉长了,变的又瘦又高。
学校里的人们到处在谈论这件事情,我变成一个哑巴,希望自己再变成一个聋子。
快过五一的时候,老季他们实习完了。他说和王丽回去在省城开一个门诊。我帮他们收拾东西。王丽把他们俩的衣服一件一件叠起来,弄的整整齐齐放箱子里;把镜子摘下来,擦干净放盒子里;被子、褥子都拆洗的干干净净,雪白雪白,摞一起包起来。老季叫车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个。
王丽说:“忘了她吧?睁大眼睛去寻找。”
我点点头,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
五一的那几天,日子异常漫长,有人说李铃去省城了,我没有去找她。痛苦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啃我。我忽然羡慕那个家伙,他现在离李铃远远的,不用听她的种种绯闻,也不用每天为能不能看到她兴奋或悲伤。或许他已经认真复习,准备再考一所更好的大学。
五一过后,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陪了李铃几天。听说是李铃高中时的男朋友,在四川上大学。我觉得发生什么事都正常,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痛苦什么时候可以消除。我想世界上大概最难治的病就是心痛。
天气很快热起来,季节的变换好像对我没有什么作用。李铃的各种消息像热浪一样一波一波传来。她穿着薄薄的衣服,身子更加苗条和丰满。老季忽然来了,吃过晚饭后,我们坐在河边。
“我要结婚了。”
“哦。”我无比羡慕这个家伙,说:“什么时候,我一定去。”
老季迟疑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情。”
“没问题,说吧。”
“你去找一下王丽,告诉她,说我出车祸死了。”
我觉得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我说:“你再说一遍。”
老季盯着我,认真地说:“你告诉王丽,就说我出车祸死了。”
“你这个混蛋,怎么能办出这种事?不行!我不去。”
“我们俩不合适,她们家太穷了,她还有几个弟弟,都没有工作。”
我看着眼前的老季,觉得这不是真的,侠客一样的老季怎么会在乎这些事情呢?
“不行。”
“你听我说。她去了我们家我妈对她也不满意,她是山里的,没规矩,处处惹我妈生气。我要是娶他我爸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在心里想,老季你还是个人吗?
“再说,她有病,羊角疯,你也看到过的。”
我像不认识老季似的重新打量他,他被我盯的有些不好意思,躲开我的眼睛。
“你一定要告诉她,我没有别的办法。她们家大概已经准备婚礼。”
老季那天当晚就走了。我没有留他。我知道以后没有这个朋友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对王丽说,怎样对王丽说,无论怎样她肯定要痛苦。我记起他们走的那天,她对我说,睁大眼睛去寻找。
我每天搁记这件事情,不想对王丽说,可是又必须要告诉她。我盼望老季忽然改变注意,或者他是开一个玩笑。一天当我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李铃宿舍的一个女孩匆匆忙忙跑来找我。
她说:“李铃让绑架了。我们俩上街的时候,几个男的从一辆车上下来,把她弄走,她挣扎着说了一句话,让去找你。”
我心里有一丝喜悦荡漾,李铃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想到了我。
对面的女孩呼吸还很急促,从她扩大的瞳孔里我看到自己在迅速老去。
(12024字)《大家》200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