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10月初一。张路南在等了两天之后,终于收到了回信。信上并没有抬头,更没有落款。只在当中写了一句话,务必请太子速离扬州城。最迟10月底,都转运盐使司等人就要来两淮监察盐税。
虽然信上只有这一句话,但是张路南还是从中看出了写信人的慌张与恐惧。写信给他的人,可是当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其中竟有数出断笔。更兼末尾处,两淮的淮字还写错了一次。大明的官员,虽不说各个学究天人,但是进士出身,写错字却是极少见的。可见,写信之人心中如何慌乱。
张路南收到信,一刻都不敢耽搁。迅速叫来下人。急声吩咐道“快,速去请其余5部尚书来。”下人刚刚迈出门槛,张路南又叫住了他,仔细想了想,道“罢了,你先下去吧。”张路南仔细想了下,觉得如果六部尚书都劝不动,可就没有退路了。罢了,自己先去一趟吧。
张路南一路催着轿夫,轿夫们几乎是一路小跑,此时也顾不上把大人颠得晕了。张路南一路被颠的七荤八素的,却也顾不上了,朱慈烺每在扬州多呆一天,风险就越大一份啊。
张路南赶到扬州府衙,却见王忠安正站在门口。笑呵呵的像是在等人,忙下了轿子迎上去拱手道“王公公。”王忠安满脸笑容的拱手还礼道“张大人可来了,太子让咱家在此恭候多时了。”张路南顿时愣住了,太子知道他要来么?王忠安却不让他继续发愣,笑着提醒了一句“张大人,请吧。”
“哦。哦”说着拱了拱手,道“王公公请。”王忠安也不客气,当先进了门。绕过大堂,二堂。张路南却见朱慈烺正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坐在院子当中,看着书。张路南连忙跪倒。王忠安轻声道“殿下,张大人来了。”
朱慈烺并未把手中的书放下,只是点了点头道“张大人,起来吧。来这儿有什么事儿么?”张路南忙答道“前日,王公公宣太子殿下均旨,说殿下偶感微恙。臣闻听之后,昼夜难安,今日特来给太子殿下请安。”
朱慈烺依然未放下书,笑道“劳张大人挂心了,小王已经见好了。”张路南闻听此话,连忙接嘴道“那请殿下移驾南京吧。陛下旨意是殿下总督南直隶,浙江。总督府也是设在南京的。殿下应该谨遵陛下旨意,速往南京。完成交接啊。”
朱慈烺淡淡的道“小王年幼,没走过这么久的路,有些累了。想在扬州先歇一歇。如果有什么大事的话,不妨报来扬州。六部尚书也都在这里。小王在这里处理也是一样的。”
“不妥,”张路南几乎不假思索的就喊出了这句话,看着朱慈烺冷冽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是在和谁说话,连忙叩头道“殿下恕罪。启禀殿下,殿下如不到南京,没有总督关防,是不能行使总督权限的。这是国朝法度,殿下身为国之储君,更当遵守。”
朱慈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着张路南,一字一句的道“那张大人究竟是何意呢?”
张路南知道自己今日可以说是把太子得罪到家了,但是一想到他留在扬州的后果。还是咬着牙道“请殿下速速移驾南京。”
朱慈烺目光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张路南浑身冒汗,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跪伏在地上。朱慈烺才开口道“父皇的旨意,并未规定孤几时前往南京。”语速并未有什么变化,语气也并未有什么不同。但是张路南听了,身子却伏的更低了。
但是想到朱慈烺要呆在扬州,想到那千万两盐税的去向,张路南更是心中颤栗。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张路南依然不敢抬头。只是一边叩头一边道“殿下,殿下。江南素来是大明银库,大明粮仓,至此多事之秋。还请殿下以天下为重,速速前往南京,接过治权。为陛下分忧啊。”说着不停的叩头,声声作响,仿佛地上的青砖,都要被撞碎了。
朱慈烺静静的看着他,略等了一会儿道“张大人还请轻些个,莫要磕碎了这些青砖。这可都是国家的钱。”一句话,说的张路南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尴尬无比。朱慈烺却不管他如何尴尬。继续道“张大人真真是忧心忧国了。声声劝告发自肺腑,小王听了,也是深受感动啊。”
张路南连忙开口道“殿下同意移驾南京了?”却是连谦逊都顾不上了。朱慈烺闻言摆摆手道“张大人莫急呀。”说着对王忠安一点头,道“张大人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王忠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满脸笑容的递了过去。张路南奇怪的接了过来,却见那纸上写着,务必请太子速离扬州城。最迟10月底,都转运盐使司等人就要来两淮监察盐税。只有一句话,却惊得他差点站了起来。
心中更是念头急转,这位太子当真是奔着盐税来的。
朱慈烺看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起身回房了。临到房门口的时候,张路南只听太子轻道“张大人还是回去吧。”说着就进去了。王忠安也跟着进了房子。张路南一个人站在那儿,身子仿佛掉进了数九天的冰窟窿里,真是从外冷到内,又从内冷到外。张路南对于太子手里有这张纸条,说句实话,他很惊讶,但绝不是想不到。毕竟大明东厂并非浪得虚名。太子有皇帝授权,得到东厂的支持,这很正常。
但是令张路南不明白的是,太子既然拿到了那张纸条,又如何要看自己表演那么久。当真是令人想不透。可是事已至此,太子此行的目的自己算是完全明白了。但是,又如何阻止呢?张路南一时站在后衙的院子里,想得痴了。
呆了好一会儿,张路南才突然醒悟,即使劝不得太子离开扬州,太子要查盐税的消息,却要及早送出去才好啊。晚了,可就真耽误事儿了。张路南这才匆匆离去。
张路南这才离开。屋子里的王忠安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轻声道“殿下。”朱慈烺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王忠安想了想,才继续道“您又何必告诉他呢?咱们把事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办了多好,告诉了他。未免节外生枝啊。”朱慈烺笑着看了看他,随手捧起一本书道“你不懂。”
王忠安也是跟惯了朱慈烺的人,知道主子的性子。忙追问道“奴婢愚钝,还请殿下示下。”朱慈烺笑着摇摇头道“我是奉旨办差的钦差,但我更是大明的太子。作为钦差,我要好好办差,皇上吩咐的。我要做好。为此,做一些踩线的事儿,也不是不行。阴谋诡计,更是不用避忌。至于像现在这样,瞒着他们搞些小动作,更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作为太子,大明储君。我行事,必须要光明正大,我要让他们输的心服口服。这,是为君之道。”
王忠安听了,默默点头,再不说话了。朱慈烺突然摸了摸肚子道“我有点儿饿了。这正长身体就是饿的快啊。去拿点儿吃的来。”王忠安忙下去吩咐厨子们做些吃的。虽然用度节俭。但是太子出京还是带了御厨的。这却不是为了奢华,而是安全的需要了。
待王忠安出去了,朱慈烺才一个人默默的道“我若能杀光了他们,做些阴谋也未尝不可。但,又杀不得他们,还是阳谋取胜的好啊。为君之道,康熙可比历代皇帝都明白的多啊。”说着话,朱慈烺一个人默默思索着事情。想想后世的康熙皇帝,此人出身满洲蛮夷。文治武功并不是多么出众的。比起唐太宗或者本朝成祖皇帝,都远远不及。但是这位康熙皇帝,却有着自古以来,皇帝们都天天琢磨,却都没有琢磨透的一样利器,那就是为君之道。论起帝王心术,这位皇帝可谓是出神入化的造诣了。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四个字,正大光明。天子并非不可做阴谋诡计。但却一定不能被人所知。
崇祯十二年10月初七,朱慈烺还在扬州为他的盐务大计做准备的时候。北京城却已经是吵翻了天。科道言官几乎一个不拉的纷纷上折,弹劾太子。要说这,可是大明立国以来,头一遭了。国朝二百余年,弹劾皇帝的奏折,在乾清宫铺上一层,那绝对是绰绰有余。就连直来直去,骂皇帝的奏折也有的是。海瑞当年那句,天下不直陛下久矣。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是弹劾太子,那绝对是头一遭。而此时,朱慈烺这个第一个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太子,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朱由检看着御案旁堆着的一堆折子,问王承恩道“都是弹劾太子的?”王承恩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自然是要看这些折子的。其实前日里,已经有些折子了。不过都被他压了下来。但是近日这折子的数量,已经让他意识道,这不是可以压得下的事情了,这才报到了崇祯面前。
王承恩听见朱由检问话,忙回答道“是。都是弹劾太子殿下的。”朱由检把身子慢悠悠的往后一靠,问道“那你给朕说说吧,都弹劾些什么?”朱由检平日里的性子,肯定是一个个的看过去的。但是这么多折子,说一件事儿,而且还是骂他儿子。他要是一个个看过去,可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王承恩想了想道“大多数,都是弹劾太子不体谅皇上苦心,不速往南京交接总督职权。还有的,就是弹劾太子滞留扬州是为了谋取私利,与民争利。还有就是,就是。”说着话,却是偷偷瞄了朱由检一眼。朱由检回瞪了他一眼追问道“还有什么?”
王承恩忙低下头,轻声道“还有的说太子爷滞留扬州是留恋烟花之地。”朱由检虽然早就被言官们的胡言乱语打击的习惯了。但是听到这一条,还是愣住了。半天才呆呆的道“太子才10岁啊。这是谁的折子上说的?”王承恩查了一下道“是兵部给事中,冯国琦。”
朱由检道“你去,训斥一顿,言官风闻奏事,朕不怪他。但是污蔑太子清誉,这一条,他就躲不了。”
污蔑当朝太子,惹得皇帝生气。却也只挨了太监的一顿训斥,由此可见,明朝言官之牛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