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园与纪念亭,对于“过番”出外谋生,散落天涯的潮汕人来说,是他们心灵夜空的皓月。它总能泛起人们思乡的夜潮,不断的拍打着灵魂深处的崖边碎石,反复吟诵着着落叶归根的曲调,提醒着,潮人是海墘个奴仔(潮汕人是海的孩子)。
此时,枫若他们的身后驶来一辆旅游大巴,喇叭声响。有几个老人家探出头来,看着临街的商铺,张小泉剪刀铺,戏布袋凉水店,当然还有大观园戏院紧闭的铁门。
“走吧枫若。”他们三人就走开了。旅游大巴在亭前停下,下来的,全是些老人家。记忆里的一幕幕,与眼前实景的对比,瞬间溶化在他们的眼里,让他们唏嘘不已。
“枫若,不跟我们去看看?”潇瞬笑着问道。
“不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待会你们要找我的话,就到三楼的古典文学处吧。”枫若转身朝三楼走去。虽然他觉得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每到开学前二楼的学生辅导资料处满是家长和学生,就不由得摇摇头。
枫若随手拿起本《东周列国志》,朝落地窗走过去。但是,当枫若看到窗外的天主教堂,看到拱顶与十字架,还有彩色玻璃上的耶稣像,画像的旁边写着:耶稣,我信赖你时,就突然觉得宛在梦境。虽然以前来姑姑家和新华书店时也看到过教堂。
枫若想起曾经问过信奉基督教的干姐姐,为什么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教徒都信仰耶稣,胸前都佩戴着十字架,都会祈祷与唱颂歌,都拥有教堂,但却不是一个宗教。干姐姐说过它们的一些区别,比如第一,基督教认为信徒可随时借着基督之死直接和上帝来往,向上帝祈求,并读圣经。天主教则认为信徒离上帝甚远,中间不仅需有基督做中保,还需圣徒在上帝面前代求,尤其是圣母——玛利亚的代求、做中保;第二,基督教认为基督徒若干人聚集在一起祷告就是教会,教会也是一个社会团体,它的任务是传福音,使天国早日降临。天主教则把教会看得极为重要,教会就是天国,教会在世上的扩大就是扩大天国的疆界,当疆界扩大到全世界,天国就完全实现了;第三,基督教传统上按圣经认为人死后因信主得永生、升天堂。天主教则认为人死后有“炼狱”过程,暂不能升天堂,又不够下地狱的,尚有争取改变的机会,经过“炼狱”考验之后,再定上天堂或下地狱,故教会要为死者代求等区别,虽然姐姐不可能知道全部的区别,但枫若听后更加的不明白,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的区别,也只是活动组织的不同,并不涉及根本的信仰啊!
一路走来,枫若看见了基督教的市西堂,现在看到的是天主教的教堂。枫若知道沿着外马路走下去,还会有基督教的恩典堂,虽然从没有见过,但她们拱顶上的十字架,都是要直通天庭,沟通神与人的距离,将主的恩德广布四方。这时,枫若又想到了汕头的寺庙。记得老师说过,潮汕人的信仰是非常杂的,经常会把佛教和道教的神放在一起供奉。西方的教堂,包括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和宣礼塔,都是那么的气势恢弘,典雅富丽,甚至会成为一个城市或国家的标志。但是中国的寺庙,大都在深山老林里,眠云枕月,聆雨听风,汩汩流泉荡涤这千年红尘,缕缕青烟飘渺着幻世空明。
枫若看到手中的《东周列国志》,虽然他还没有完整阅读过,但东周这一段历史,还是粗略了解过。枫若今天回想起的,不是里面的金戈铁马鼓角争鸣,而是发生这一切的缘由。同是生活在一片土地上的人们,同样是黄皮肤黑眼睛,却被生硬的划分秦齐楚燕晋吴越等诸侯国。各国的人们,依靠生活地域的不同,政治制度的差别,语言风俗的各异,钱币重量的不等,就自我封闭与标榜,聚集在各自君主的旗帜下,对他国任意征战杀伐争霸兼并,导致烽火连天饿殍遍地。即使是冠以统一靖难的名义,出发点也往往是个人私欲的延伸。
枫若想到了,世界。都是居住在同一个地球上的人们,古往今来却纷争不断,干戈不止。民族与国家,这两个词浸透了几千年的血与泪,穿越了多少载硝烟与烈火。难道,非要有外星人的入侵,地球上的人才能放弃恩怨,一致对外。难道,非要度劫余波后,兄弟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枫若,在呆想什么呢?”潇瞬拍拍枫若的肩膀。
“哦,没什么。你们淘到了什么好书啊?”枫若看见潇瞬手上没拿东西,就看向潇瞬身后的逸读。
“就选了本作文选和数学题集,借你看看吧!”逸读把书拿给枫若。
“不用了,我一向不喜欢看作文选。再说了,我还不知道做不做得完新学期的作业练习呢。”枫若在说时,逸读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慢慢收回去,拇指在作文选的封面一角摩挲着,晚霞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不买不看作文选,作文还那么好,看来我和我妹妹真要找时间向你好好请教了!”潇瞬笑得更加灿烂。
“啊,枫若,在看什么书呢?”逸读看向枫若手中的书。
“《东周列国志》。”枫若把书拿给他们看。“刚才我还想做秦始皇,长剑一指便四海归心好结束纷争。”枫若总是有幻想的习惯,借此抒发心意。
“真是奇人看奇书啊!”他们两人都感慨地摇摇头。
“哦,对了,现在几点了?”枫若依次看了前后站着的两个人。
“刚才上楼来时,时钟显示着是五点。”潇瞬边说边回过头看逸读。
“那我们走吧,我还要回家吃饭。”枫若把书插进书架里。逸读看着满脸疑惑的潇瞬,说了一句:“他家六点吃饭。”这下,潇瞬更加疑惑了。
“可能是被‘天下为公’四个字触动,也可能是刚才路过老妈宫时有所感悟,所以才会想到宗教与战争的问题吧。自己私下学习历史已经四年了,刚才那一番言论幸亏不会被别人知道,否则就会贻笑大方了。我还没有接触到历史上宗教的篇章,希望宗教之间尽管信仰有别,但不会因此而动干戈。”枫若边走边想着,他们两人在看着新买的书。枫若看着前方的市西堂,想起干姐姐说过,只要星期天教堂响起颂歌,她就会出现。枫若心中,忽然有一只断雁飞过。
这时,寂寥空旷的天主教堂内,刚做完祷告的唐老师睁开眼,抬起头看着神色忧伤的,耶稣基督。发出了“现实,总是有那么多的钉子,在制约人和神的手脚。”这样的感慨。
“我进去了,拜拜!”他们两人向走进巷子的枫若挥手。
“刚才还在纳闷,你小子怎么会知道枫若吃饭的时间,倒忘了你们同住一条巷。咳,这大概就叫脑短路吧!”潇瞬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齿。
“哦,对了,娜依最近怎么样了?”逸读有点不好意思,头不被人察觉地低下。
“她啊,整天就和她同班同学婉蓉混在一起,就是那个眼睛大大,有事没事喜欢乱说谁喜欢谁的那个傻女孩。我总是跟她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淑女一点,可是我一说她就顶嘴。唉,我这个哥哥,真是越来越难当了。”潇瞬说到这里,无奈的摇摇头。
“这书怎么办?”逸读怕他问为什么问他的妹妹的情况,急忙把话题转开。
“放你这吧,明天我再向你拿!时间不早了,我也回去了。拜拜!”潇瞬笑着转过身走了。
“阿读啊!”逸读的奶奶从楼上走下来。
“奶奶,我回来了。”逸读一边应答,一边脱下鞋。
“下午和枫若出去啊!”奶奶一边看他,一边看着即将踏下的楼梯踏板。
“还有潇瞬。”逸读希望淡化枫若在谈话中的分量和影响。
“嗯,有机会要好好向枫若学习。毕竟要升上初中了。”奶奶的拖鞋踏上了楼下的地板。
“知道了。”逸读把书往桌上一扔,向厕所走去,背影消失在暗淡的光线里。
听奶奶说,早上九点,枫若还在家中睡觉时,父母就已经离开去外地做生意了。可奶奶没说他们去了哪里,也没说他们要去多久几时回来,只是说,小孩子不要知道太多。
枫若看着枫落一眼,然后扒进了一口饭。
“奶奶,为什么你总能起得那么早啊?”枫若坐在奶奶的右腿上,玩弄着奶奶右手手指上的翡翠戒指。
“阿若啊,奶奶以前在农村做农活,总是得早起。农民一年四季都在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耕田就如绣花一般。解放后,奶奶就来到汕头,没多久经人介绍,就嫁给你爷爷。那时啊,你爷爷在小公园附近卖油饼,奶奶就得起早擀面粉做饼。后来,你姑姑,爸爸和叔叔相继出生,他们有时晚上睡不着,我就得整晚整夜哄他们睡。所以就养成了那么一个早起的习惯了。”奶奶把枫若抱到左腿上,右腿活动了一下。
“奶奶,那我小时侯也会不会整夜都让你哄啊?”枫若把脸贴到翡翠上,感到凉凉的。
“你啊,就别提了。从小就胆小,就算是睡着了也不消停,夜里睡时小脚总要碰我几下,担心奶奶我不见了。”奶奶戴戒指的手指指了一下枫若的头。
“嘻嘻!”枫若不好意思。“奶奶,那后来呢?”“后来罐头厂招临时工,居委会就叫我去帮忙做水果罐头,而那时你爷爷则去面粉厂临时搬面粉。有时下班回家我还得帮你爷爷搬运面粉,一袋就是几十斤。唉,后来你爷爷去骑三轮车,孩子长大会赚钱了,我想这下可以清闲下来。可是没想,你们这些孙子又出世了,大人忙,我又得照顾你们,就一直到现在。唉,都不知你们什么时候才长大?”奶奶笑着摇摇头。“我啊,劳碌辛苦一辈子,老来还不能享清福。你说,做人有什么用啊?”“奶奶,等我长大了,我来养你和爷爷。”枫若拍拍胸膛。
“你现在才读一年级,路还长着呢,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奶奶把枫若抱下来。“我要去择菜了。”“一定可以的。”枫若撅着嘴。
有一个黑影从枫若的眼皮前掠过,随即是楼梯发出咯吱的声音。枫若不用睁眼就知道,是早上六点,奶奶下楼准备早餐了。这时,他想起了儿时与奶奶的对话。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枫若逐渐知道奶奶并不是总会十分的守时,她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闹钟。枫若也逐渐明白,每天早上奶奶起床都不开灯,那是想让她的孙子多睡一会,尽管她的视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如果是在夏天,早上的太阳早出来,那还好。可是一到冬天,奶奶除了要摸黑前进外,还得克服温暖被窝的诱惑,枫若知道冬天清晨起床的痛苦。
这些,枫若都知道。
但此时,枫若并不是专门醒着来感受奶奶的伟大,而是一整夜都时醒时睡,改换过各种睡眠姿势都无济于事,始终无法进入真正的睡眠状态。枫若的作文里写过,睡眠如同一首乐曲,睡眠质量高就像是听完了一首一气呵成没有杂调的乐曲,音罢声散后会让人觉得是一次身心享受,获取走下去的理由和勇气。现在枫若感到自己的睡眠就像是一首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的歌曲,即使难受也还得硬着头皮听到它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