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壶内的水被煮开了,不断的有水泡从下到上逐渐变大,到水面时破裂,释放出满腔的热气。盖子在不满的颤抖,提示着该冲茶了。
雨还在不停地飘洒,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雨从两边的屋檐流下,在地上汇成一股小水流,它们述说着从天上到地下的经历,自鸣得意地传颂清洗荡涤人间的功绩,然后没有遗憾浩荡的流进巷道内的排水沙井盖内。只是它们不知道,人间有很多地方,它们永远也无法到达,即使来到也徒唤奈何,比如,心里。
“你们不要乱跑,跟紧爷爷奶奶。妈妈和爸爸去杨埕买床单,一会就回。”他们边说边走,仿佛是被迫似的,眼中弥漫着雪花般的不舍,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只是他们说话匆忙,枫若听不到个“买”字。
“奶奶,杨埕在哪里啊?”枫若摇了摇奶奶牵他的手。
“在省内。”奶奶的语气,平缓简洁,没有想要进一步解释的意图。她和爷爷,面无表情的望着父母离去的方向,眼中不舍呈现出迷蒙的烟霭,比父母的更加稠密。爷爷奶奶又像是在祈盼,如同等待一封早该到达的回信。
“枫落,你怕不怕?”枫若摸摸枫落的头发。
与枫若从小寄养在爷爷奶奶家,习惯了父母不在身边不同,枫落从小就在父母的身边。在枫落进入小学学习之前,每当父母带她来爷爷奶奶家做客,其间有时会因为店铺的事而离开。如果离开时间太久的话,枫落就会哭。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他们又不是不回来。”枫若看不下去。
“你当然不哭,因为你是奶奶生的。要不,你怎么不在爸爸妈妈身边啊!”枫落哽咽地说。那时,枫若和爷爷奶奶都笑了,奶奶摸了摸枫落的头。看见他们都在笑,枫落哭得更厉害了。
“哥哥,你还以为我是那个爱哭的女孩吗?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因为爸妈的暂时离开而哭了,再说,他们又不是不回来。”枫落自信地回答。
“小屁孩,人小鬼大!”枫若不以为意。
枫若随意地看看周围,他们正站在路边。路的两侧,尽是连绵不尽的骑楼,有的因为其垂直线条和拱形窗户而显得冷漠肃穆;有的在女儿墙上开出一个或多个圆形或其它形状的洞口。看久了,枫若倒觉得这一大片骑楼就像是他在课本上看到过的佛教石窟,每一个如洞穴般的窗门都隐藏着深不可测如同烟尘般的谜团,繁华艳丽的色调与宏伟高耸的建筑,到头来也只是想掩盖石木的荒寒本质。路上的行人,人头攒动,虽然衣着各异却都整洁光鲜。他们的脸色是清一色的惨白,就像是白茫茫的雪地。此时头顶的烈日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成为一个摆设。枫若擦了一下满是汗珠的额头,用佩服的眼光打量着路上的行人,即使是酷热也能衣冠楚楚,提着个公文包飞速地走。
轰隆,轰隆。爆炸声在枫若左边的远处传来,由远及近。枫若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架零式战斗机从枫若眼前低空呼啸而过,投下一颗炸弹,在人群中有两个人被炸飞出来,倒在枫若的脚下。他们血肉模糊,浑身上下都被灼烧,体无完肤。但是人们没有看他们两个,更没有叫枫若一家快逃。人们此刻都朝枫若右边走去,依然面无血色,像一具具行尸般无力的向前走。从空中向下看,人群就像是一条缓慢流动的灰色河流,散发这浓浓的硫磺味。
“快走,飞机来了。跟着人群走。”奶奶慌乱地叫着。人在猛然失去理智时,跟随大众的行为就会变成了一种自我强迫的内在驱动。
两边原本高低不等、风格各异的骑楼,现在像是被刀片齐刷刷拦腰切过,只剩下残垣与断瓦。一座座楼房就像是火山,不断的喷出冲天的火光。爆炸声,混杂这飞机掠过的咆哮声,似波浪般此起彼伏。枫若看见,前进的远方有一个教堂的拱顶,拱顶上方矗立着一个十字架,缕缕黑红色的烽烟哀怨地飘过,它们就像是人们出窍而在天地之间浮游无依彷徨无助的,魂灵。
“奶奶,我什么时候睡着了?”枫若揉了揉刚刚睁开的眼睛。
“哈哈,哥哥,你睡了有五个月啦!”枫落边走边跳,步伐显得轻盈。但是枫若不明白,他一直在走,只是眼睛合上了一会。而十字架,依然在远方。枫落说的这句话,明显超出了枫若的理解范围。
“飞机来了!”就在枫若思考时,奶奶喊了起来。两架零式战斗机并排从枫若背后风驰电掣飞来,机枪在疯狂的扫射,然后在枫若的头顶开始向上爬升,扔下的炸弹击中了十字架,拱顶坍塌了。
就在队伍停滞不前时,母亲从人群里出来,快速地拽扯枫落,而枫若与枫落由于手牵不紧经不住这瞬间的拉力,枫落被拉到母亲的身边。就在这时,路面裂开了一条沟缝,无缘由的水注入,成了一条隔河。奶奶把枫若拉回到自己的身边。
曙光在艰难地蚕食漫天的黑云。
“奶奶,请问枫若在家吗?”“在,你等一下。”奶奶回过头朝楼上喊了一声,“阿若,有同学找!”“哦!”枫若应了一声。
“要不进来喝水吧,天气很热!不要再外面干站着。”“谢谢奶奶,我不渴。”还是那个人回答。站在他背后的人也摇了摇头。
“一起去新华书店逛逛吧!”枫若同学问。
“我问一下奶奶!”枫若回过头看看奶奶,坐在一旁看电视的奶奶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要太晚回来就行。”奶奶的眼睛依然盯着电视,屏幕上潮剧人物的袍动靴走,旗摆枪抡映在奶奶的眼镜片上。
“奶奶,哥哥去哪了?”枫落从楼上下来。
“他和同学去书店了。”奶奶依旧在观看着潮剧。
枫落盘算着距离下午五点翡翠台动画开播还有两个小时,“奶奶,我也去同学家一下。看看在路上会不会碰到闲逛的爷爷。”噔噔噔,枫落上楼去换衣服。
“潇瞬,暑假里都干了什么?”枫若问了问刚才和奶奶说话的那个人。
“还能干什么,就是在家吃饭看电视,没事就找逸读出去玩,是吗逸读?”潇瞬嬉皮笑脸地把左手搭在逸读的右肩上。
“枫若,你呢?”潇瞬转过头来问道。
“还不是跟你一样,每天就吃吃玩玩。只是怎么吃都吃不胖。”枫若无奈耸耸肩。
“枫若,你就别谦虚了。”潇瞬说道。“你看,你身兼你们班的学习委员和体育委员,还是校的旗手委员和每周周会的主讲人之一,你一定整天在家里学习吧!我和我妹妹要好好向你学习啊!”潇瞬给人的感觉,好像永远都在开玩笑。
“啊,枫若!”逸读有点听不下去,叉开话题。“最近有什么奇闻异事吗?早就听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逸读恭维的话语,暗含不屑与嘲讽。
“哪里。只是最近我做了不少怪梦,醒来后却又记不清内容。就拿昨晚来说,我好像梦到了零式战斗机,就像《珍珠港》里面的飞机一样,还有无米粿,礐石大桥,还梦到一块石头飞起来打到我。怪恐怖的!”“真是奇人做奇梦!”他们两人都摇摇头。
闲逛时的思绪,就像是远离地面漫无目的尘埃与浮絮,没有时空的束缚而变得随心所欲。慢慢地游走在今昔的亭台楼宇,轻轻的撩拨起往事的珠帘而偷取一些诙谐笑语,徐徐地乘风停驻于任何微小的感动谐趣,施施地模糊暑假里重复多次的无聊愁绪。脚上的鞋,不喜欢远离地面的东西,它只愿亲吻朴实厚重的土地。无论是走过的古径石街,还是沥青大道,阳光一晒,它们就都露出麦黄色的健康肤色。道路两旁的风景,都被他们的说笑声囫囵带过,只留下被日光拉得很长而依依不舍的,影子。
“好久没来小公园了!”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小公园。枫若看着中山纪念亭,感慨地说。
中山纪念亭是一座八角亭,红柱绿瓦,亭的四周筑有石椅。匾额上写着“天下为公”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还有一副对联,写着“回思六十年沧桑岁月,展望三百里秀丽山川。”小公园并不是一个公园的名称,而是一个地区,是以中山纪念亭为中心,东接红亭片区,西连盐埕,南临港口西堤,北靠光华埠。周围的骑楼和街道呈扇形放射状分布的片区。从空中俯瞰,就像是法国巴黎凯旋门片区一般。
这里,曾经是汕头商业繁华的地区。那时商铺林立,著名的有南生公司的百货大楼和永安公司的纺织品大楼。道路车水马龙,五湖四海的财富像潮水般汇集在这里,互相碰撞出繁荣的浪花。这里,跳动着粤东经济的脉搏,牵动着商人们的奋斗精神。夜晚华灯初上,依然人声鼎沸,大观园戏院里留住过多少经典瞬间,响起过多少如雷掌声。当时这里就像它两侧的旧街坊“四永一升平”的名字一样,荣光似乎永远不会消退。
但是,繁华终究还是像潮水般慢慢退去,留下了狼藉的滩涂。如今的小公园片区,破败的骑楼如同斑驳的海螺,静静地回荡着往昔的喧嚣与热闹,任风声述说着过道中楼房内发生过的陈音古调和音容笑貌。人们只能根据它自身的袅娜线条和绮丽花纹,来想象曾经建筑艺术的不可一世。大路小巷,人影零落,车辆伶仃,好像是在大海上飞翔着不愿离去的海鸥,鸣叫呼唤着远去的印记。老字号“飘香”的蚝烙、糕果和布仔豆干等小食,封存着老一辈潮汕人的记忆,散发的香味就像是飞舞的毵毵杨柳,想要留住历史匆匆离去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