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小气!”周清江像小狗一样伸爪子刨着苏珮的衣角撒娇,“我身体有这么差吗?我是来找小航玩的!”
“小航?”苏珮好奇地转过脸来,问:“是谁呀?”
“你们见过的啊,就是上次同我一起输液的那个小学生!”
“晕!你你你,你们什么时候交上朋友的?”
“就最近咯!嘿嘿,总觉得他很像阿尘,小小年纪就一副扑克脸。”
“是么?那真好玩……”像是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有着轻微的酸涩痒感。苏珮的心“咯噔”抽了一下,因某个关键字而产生了古怪的化学反应。
“怎么了?”敏锐地捕捉到女生面上一闪而过的忧伤,周清江隐约有不祥的感觉,“一听到他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哈哈,难道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啦,只是觉得他有一些奇怪。”苏珮欲言又止。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
苏珮简要地向周清江描述了事情的经过以及林默尘的异样:“他一见我哥的样子就开始有些不对劲儿,在我说出我哥的名字之后,他更是脸色大变。我以为他们俩认识,可他却又很慌张地否认……”
“打住!”少年做一个暂停的手势,一脸震惊,“你什么时候有一个哥哥了?”
“一直有啊。”苏珮轻叹,“看来应该从头讲起……”
再次大致地述说了自己身世及其纠葛,周清江的脸色终于随着女生的叙述愈加变得严肃。他眼里的海洋安静下来,呈现出一片郁郁深蓝。原因无他,只是由于苏珮的故事,令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篇报道。
“你哥哥这个事,当时闹得挺大的吧,是不是上过报纸?”
“嗯。你怎么知道?有见过吗?”
“算是吧……”
少年告诉她,自己曾在图书馆见过相关的报道。那时看着那黑白小照片,就觉得同苏珮有些挂相了。
“什么叫挂相?”
“就是看起来有些相似啊!”
“噢……”
他说,我当时就拿着那张发黄的报纸指给他看,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若他真的认识你哥,那不该是这样啊……”周清江用手撑住下巴,做百思不得其解状,“不过,他当时好像根本没听我说话……”五条黑线从少年的额头上滑下来,“他经常那样的!总无视我!伤心!”
眼看周清江十分投入的,一个人在一旁自问自答、喃喃自语,一张脸犹如自动播放的幻灯片一般换了好几个模样,苏珮实在不忍心打扰他,可是——
“哎哎,周清江……”
“干什么?别叫我!烦着呢!”
“可是,我们到站了。”
“噢,那好吧。我们下车再说。”
我们诚挚地发出感叹,如果说有人不明白什么叫“变脸”,不用看川剧,去同周清江聊几句便知。此君入戏出戏的功力,无出其右者。
“总之,我再去图书馆看看,试试能不能找到那篇报道。你说这事儿是三年前发生的是吧?”
“嗯。就是我初二你们初三的时候。”
“好,我知道了。”
虽然假期补课也已经接近尾声,但好在图书馆倒是一直开放着的。
三楼最幽暗的角落里,空气里充满了纸张在时间的流逝间逐渐变得腐败的味道。遵循着脑海里模糊的记忆,以及在苏珮那里确定的信息,周清江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就在一大叠暗黄发潮的故纸堆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初帮林默尘整理这些的时候觉得烦死了,还直骂学校领导是变态,用手掸着说这些破纸有什么收藏价值呢?如今用到了,才觉侥幸——幸好有好好归档!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一张薄而略微有些绵软的旧报纸,细细阅读,果然看到了有关苏家兄妹的报道。虽然为了保护他们而用了化名,但情节那些都能对上。仔细辨认的话,也能认出那黑白照片里的女孩有着苏珮的轮廓。那么,就没错啦。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
当时他指给林默尘看,却被对方一掌拍在脸上,显然没有听进去。这样的话,若说他没有反应,并不能作数吧?
“嗒嗒嗒”跑下楼,举着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微笑模式全开:“同学你好!这个能外借的吧?”
折巴折巴放口袋里,转身推开图书馆的大门,猛烈的阳光兜头拍下,周清江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八月,正是热得不行的时候,日光之下,仿佛所有东西都无所遁形。
那么秘密呢?是否也是如此。周清江有预感,事情不会比他想象中更简单。
如果林默尘会因此慌张,那么可能性不会很多,其中最糟的一个,那就是,苏之行的受伤与他也或多或少有关联……
【3】
“拜托!稍微有点时间观念好不好?每次都迟到!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季节啊?想害我中暑晕倒吗?”
周清江出门时因为忘带手机,于是折返回去了一次。这样做造成的结果是刚走到公车站车就开了,于是只好在大太阳底下焦急地等待下一班。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天气热,人也特别暴躁。只不过多等了五分钟,已经令林默尘感到焦躁万分。
叶子被晒得卷起来,也不及他眉头纠结得厉害。周清江远远地看到,就知道不妙,果然还没走到他跟前,就被他机关枪扫射一般抢白了一遭。
“拜托……你有没有那么虚弱啊……”
周清江觉得委屈,忍不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话音未落,就又被林默尘狠狠地瞪了一眼。
“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硬要约到一起,有什么意思?我去打工,你非要跟着,可是除了吃又什么都不会,要你何用啊?”
骂完,转身就走,这种吹毛求疵见啥啥不爽的样子,实在是让周清江忍不住怀疑他的性别——这明明,就是一个患了经期狂躁症的小女生嘛!
这样的状况,其实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在偶遇苏珮,并且想办法去了解了一些事情以后,周清江也注意到,林默尘最近确实很不对劲。他变得异常沉默及暴躁,并且常常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若有所思。问他在想什么,含糊其辞说没事,可那样子,明明就是有问题。
他知道他肯定在隐瞒什么,而且自己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或者痛苦。这样的情绪焦灼着他,使他好像变成了一只红眼睛的兔子,暴躁而易怒。
“叮铃叮铃!”
“欢迎光临——林默尘你总算来了,后厨忙死了,快去帮忙!”
用最快速度赶到“合川”,还是迟到了一小会儿。周清江自知理亏,避过林默尘凌厉得好像能够把他的皮肤一条一条削下来的目光,低着头默默坐到了一个小角落。
而没好气的男生也懒得再同他废话,剜了他两眼后就匆匆进了厨房,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做到现在,林默尘在“合川”基本上已经是挑大梁。怪叔叔感叹了好多次,要不是林默尘成绩太好,不考大学可惜,真的好想把他一直留在“合川”。因为生意好的关系,他也有开分店的打算。如果不是因为林默尘年纪还太小,那么真是最佳的新店店长人选。
因为是周日,于是店里的生意尤其火暴。林默尘一直重复着配菜、下面、装碗这几个动作,两个小时之中不曾停顿,但单子还是源源不断地送来。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却忽然听见大堂外面一阵骚动。
“怎么了?”
正在疑惑中,同是工读生的小李端着一堆碎碗碟一脸愤懑地走了进来,然后“哗啦”一声丢进垃圾桶里,不待人问,已经开始骂:“什么玩意儿,仗着人多耍无赖,真是气死人了!”
原来,是有“不良少年”光顾。年龄也不大,也就十四五岁吧,大概是因为处在叛逆期,又自恃人多的关系,言行甚是嚣张。看他们的穿着,也不像是没钱,估计是图好玩,硬是学人吃霸王餐。七八个人占了两桌,嘻嘻哈哈叫了很多东西,吃了很久也很开心,临到付账却突然诈尸一样跳起来说面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明显扯淡嘛。小李按捺不住冲了两句,他们就毛了,然后就借题发挥摔东西。
“那现在呢?”林默尘问。
小李咬牙切齿地回答道:“怪大叔在外面哄着呢。我知道他避忌人多,闹起来影响不好,可也不用这样忍气吞声吧!非但不收钱,还说重新给他们做。而那群小屁孩子也真有脸,敢吃!现在还在外面大摇大摆地坐着等呢。”说完,又无奈地递上一张单,“你们做吧。我还是出去帮忙。”
林默尘接过那张密密麻麻的菜单,心下亦十分愤懑。鬼使神差的,他脑海中浮现起一个恶作剧的念头……
八大碗七大碟地端上去,小屁孩们刚欢快地吃了一口,下一秒,却忙不迭地吐了出来:“呸呸呸,什么味道?”
“啊,辣死我了!”
“好酸!”
“呃……好麻……”
“搞什么,这个面里放糖的啊?”
各种各样的惊叹以及抱怨。 为首的小屁孩彻底怒了:“什么店啊,都卖的一些什么东西啊?谁做的?给我出来!”
“我做的,不高兴可以不吃。大门就在那边,慢走不送。”
正在混乱中,林默尘施施然地走出来,一副“我就摆明耍你怎么样”的表情。
“扑哧——”小李带头笑出声来。明眼的旁人也不禁暗叹“活该”。小屁孩面子挂不住,忍不住又摔东西:“别以为你比我大我就怕你噢!你以为你是谁,敢整我?”
林默尘觉得很好笑,就这么一个倒霉孩子,有什么好跩的?就算要打架,难道他又能怕了他吗?刚想出言讥讽,一直在角落里看戏的周清江却突然凑了上来,道:“啊,许竞文,原来你是我学弟诶!”
“什么学弟?”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小屁孩忽然被他这么一叫,不禁傻了眼,“你说什么呢?”
“奇怪,这不是你的东西吗?”周清江从身后亮出一本墨绿色壳子的学生证,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这上面明明写你叫‘许竞文’的嘛,照片也对,你怎么说不是呢?”
名唤许竞文的少年一看,大惊失色:“这明明是我的东西,你哪里来的?”
“捡到的啊。”周清江摊手做无辜状。
“鬼才信!我明明一直装在包里的。好哇,你偷东西!”
“哎,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明明是你刚刚一边从包里掏MP3,一边从我身边经过,于是不小心带出来掉在我脚边的。”
“那你怎么不还?”
“这不是拿来给你吗?”
周清江话音未落,名唤许竞文的小屁孩就一把将自己的学生证从他手中抢过来。因为意外的关系,面上有着淡淡慌乱的潮红。周清江不禁心下窃笑:小屁孩果然只是小屁孩。
“我说竞文啊,咱们真是挺有缘的。我初中时也读的玉林中学噢!”
姓周的继续装大尾巴狼。
“那又怎么样?”
小竞文瞪他一眼。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教务主任还是李险峰吧?说起来,‘铁面神捕’的外号还是我给他取的呢。”说到这里,故作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看得对方心里毛毛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我就是觉得他很可怕嘛。不过,我和他关系还是挺好的,毕业了以后还是有联络。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的,他虽然凶,但也是为了我们好。像吃霸王餐这种事,的确就是不对嘛。你猜他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也知道周清江到底意欲为何了。有胆小的率先投降,轻轻捅了捅许竞文,道:“哎,不妙啊。”
“是呀,那个家伙好像是说真的。他要真去告状,咱们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好啦好啦,咱们还是撤吧!”
众人偷偷一合计,还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许竞文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个东西一点也不好吃,我要走了。”
“就是就是,走了。”
“哗啦”一声,又走了一个干净。风波至此完美平息。周清江转过头来,得意地对林默尘做了一个“V”的手势。
对方并不买账,讥讽道:“现在的小孩子出门玩还带学生证,真是没想到。”
言下之意算你小子瞎猫碰上死耗子,想出这么一个招,如果没有的话又能怎么办。
“再怎么着,不能打起来吧。”周清江摊手叹息,“说真的,哥们儿,你最近真的太暴躁了,一点也不像你。难道你就没有想到,如果你们真的在这里打起来,怪大叔该多烦恼?”
【4】
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借题发挥。在那一瞬间,林默尘也许就是想同人打一架什么的,什么都好,总之,希望能就此有个出口,能将自己郁结多时的情绪发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心下虽然自知理亏,嘴上却还是不肯服软。可是回头一看,跳入眼瞳里的还是怪大叔如释重负的、对着周清江露出的“亏你了”的脸。
一瞬间有一点惭愧,面子上挂不住。
“大叔,我有点不舒服,能请假先回么?”
“呃?好吧。你去吧,实在不舒服就上医院!”
闷头走进员工休息室换下制服,再闷头走了出来。周清江不知死活地跟上来:“哎,那我们待会去哪儿呀?”
“别跟着我。”
推开大门走到马路上,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就竞走一般往前冲。周清江跟上来,不依不饶地问:“你究竟怎么回事啊?”
如果说他现在的语气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恼怒,那林默尘,简直可以说是恼羞成怒了。
“不关你的事啊。你别再烦我好不好?”
拨开他,继续往前走。周清江终于没法儿再沉住气:“你烦什么?怕不是因为我吧。”
林默尘不理他,于是他又叫:“你是因为珮珮才这样吗?抑或者,苏之行?”
完全没有料到会从周清江口中吐出的三个字,当下却真真切切地掉进了林默尘的耳朵里,并且,砸得他生疼。
少年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眼神里有微微的惊恐:“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装聋作哑。无论是他,还是他。周清江迂回婉转,犹豫多时,终于将这个被林默尘讳莫如深的名字提到了台面上来。在这之前,他只敢旁敲侧击地问一些小问题,比如,“林默尘你初中时是不是读的A中啊”,又比如,“哎,你放假会同以前的朋友出去玩吗”。
男生不知道好友为何会忽然问起这样一些问题,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他:“是的。”
“不。我同从前的同学都没什么联系。”
并不需要过多推测,也能看出林默尘有一个刻意尘封的过去。但是在“为什么”这一方面,周清江似乎搞错了方向。
少年们在夏日灼热的阳光下沉默,彼此对峙。这诡异的气场将他俩与周遭的世界隔离开来。不过停下来的也只有他们两个,而周围的人或者事,还是照着自己原本的步调往前走着。
天气依旧那么热。街上的人依然那么多。有一辆自行车不知怎么的拐到了机动车道上去,刹那间引得刹车声、喇叭声大作。
路人们讨论着或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不断地从他俩身边经过,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
空气亦是压抑沉闷的。好不容易等来一点风,也没有丝毫爽快的感觉。不过他俩站着的这条街道两旁种植着一些法国梧桐,于是阳光会从树叶与枝丫之间的缝隙洒下来,再加上风,造成光影斑驳。
一个一个重重叠叠的光斑,就那样在他俩的脚下跳跃着,就好像是,彼此悸动难耐的心。
“你果然有秘密。”最终还是周清江打破沉默,他的脸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染上了忧伤的颜色,“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么?”
不是没有动摇,想要倾诉或者告解。死守着一个并不光彩的秘密,林默尘也十分痛苦。可惜的是,周清江不是神父,而林默尘也不曾有讲心事同旁人听的习惯。自尊与倔犟又一次控制了他,于是他最终避开了对方祈求而关切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表示:“我没什么好说……”
“什么没什么好说?你当我傻瓜吗?刚才你听到‘苏之行’三个字时脸色都变了!他是你同学吧。我查过也问过珮珮,三年前她同她哥哥苏之行转学到了A中,也就是你初中时就读的学校。而你和苏之行,刚好还是一个班的,对不对?”
“这算什么?审我?”
“你只说‘是’还是‘不是’!”
“是又怎样?”
“那你为什么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对珮珮说你不认识她哥哥?”
“这和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是我所看不起的那种人!”
“哪种人?”
“只懂逃避,不懂担当,做错了事却不敢承认。”
难以否认,在面对这样的关键词面前,林默尘没法儿做到一点都不心虚。而那一瞬间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怯意,亦被周清江尽收眼底。狐狸少年的心猛然一沉,双拳下意识紧握:“难道,真的被我猜中了吗?”
“什么?”
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有关苏之行受伤入院消息的剪报。上面的内容,他几乎都会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