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左手意外地裸露在棉被外面,手腕向上三公分处有一条淡淡的疤痕,在阳光下呈现出很淡很淡的褐色。目及至此,心如死灰,林默尘放弃最后的挣扎,带着淡淡的悲哀与恐惧告诉自己,是他,绝对错不了。
那是与他有关的伤口。三年前,两个少年唯一的一次倾力合作,因着一场混乱而肆意的足球赛。苏之行不过临时被拉来凑数,不曾想球技却是意外的好,与主力林默尘之间的配合也默契得令人惊叹。那是一场赌局,因着少年们的意气。具体缘由是什么早就记不清了,林默尘只记得自己当时无论如何也咽不下那口浊气。
家里出事后他的脾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显得冷漠易怒。血液里潜藏的叛逆因子汩汩翻滚,像是一股暗流,经不起一点点挑拨。最后五分钟,比分是6:2,压倒性的差距。事已至此,根本没有再赛下去的必要了。但对方的头头不甘心,奋力地带球闯入了禁区,眉宇中一股森然的煞气。
年少的苏之行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很自然地迎上去,并轻巧地截走了他脚下的球。就在那一瞬间,对手恼羞成怒,他转身上前抓住了苏之行,然后一拳挥了过去。群架就是这样开始打起的。而苏之行的伤口,亦是自那一次混战留下。
那个伤疤承载着两人共同的回忆。所以当林默尘注意到病中少年的手臂以后,没有再怀疑自己认错人。
两个少年并肩作战踢了一场球,还打了一架,按理说应该顺势发展为好哥们儿。可惜那个时期的林默尘,脾气实在太怪异,而苏之行因着苏珮的关系,亦有心无力。
苏珮就是一个麻烦制造机。为了看着她或者帮她收拾烂摊子,苏之行完全没有同旁人交际的心力。且,又是在那样一个陌生的新环境里。
没有人约他的话,那么也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盯苏珮。看着她,不让她乱来。
“你认识我哥哥是吧?”苏珮又一次提问求证。
“噢不……我想我也不确定……”
少年的内心因紧张与恐惧而蜷缩成一枚坚硬缺水的黑色岩石。他想,不会是这样的,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若这个苏之行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苏之行的话,他怎么会对苏珮没有一点印象呢?
仔细回想,抬起头看病床上的苏之行,再瞄一瞄苏珮,强迫自己在脑海里去搜寻那好几年前的记忆。在他捡到她的手机之前,眼前这名叫苏珮的女孩,与自己,真的是一点交集也没有的人吗?
【Chapter 3】
所有的点在最初出现的时候,总是被人忽略,一定要具备了一定的情境以及等到了适当的时机,那时再回想,才会感觉关键。
【1】
时光呼啦啦往后退,往事总是又黑又白。
黑色是无法逼视的绝望深渊,而白色是无法言语的苍白。
恍惚间,好像有人用一种无奈而悲凉的语调重复着同一句话,那就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那一年,无数人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状况下对着全情投入扮演小太妹的苏珮问了同一句话:“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发问的人,包括先后转入的三个中学的班主任、年级组长、教导主任,甚至校长,以及苏鹏、苏之行,或者其他不怕死的闲杂人等,甚至,包括阿亮——外表浮夸叛逆,脾气暴躁,内心愤世嫉俗的不良少年姬文亮,由于身世的不幸与成长环境的窘迫而不得不去干一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最万恶但也最不可或缺的就是钱了,有了钱便一切都万事大吉——收养他的李奶奶能顿顿都吃上新鲜温热的食物,也不用因为要攒出自己的学杂费而连最廉价的止痛药都舍不得买了。
所以对于苏珮的选择,他亦无法理解,想不通这个衣食无忧、家境优越、斯文静默的女孩脑袋里究竟哪根筋忽然搭错了,要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什么不好做要做不良少女。
“你耍我吧?”几次三番的拒绝、讽刺,甚至威吓,都没有用,总之这个女孩就像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要当他的跟班。“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最后一次,姬文亮一副“被你打败了”的无奈脸问苏珮,“你是不是被谁欺负,想要报仇?那好办啊,给我两百块,我包你满意。这种事,找不良少年做就可以了,没必要自己也去当啊!”
原本是信口胡诌的一段话,没想到却触动苏珮内心隐秘的神经。没有人知道,就算是苏之行也不知道,班上的女生在他的温言软语拜托下,总是做出一副同苏珮相亲相爱的样子,但只要少年一背过身,那些女生们就会立刻收起伪善的面具,用她们那清脆但是刺耳的声音抱怨道:“累死了,原来做人保姆这么累的噢!”转过脸,又故作天真地问:“你真的是苏之行的亲妹妹吗?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听说或者见过你?”
“是呀是呀,你们长得也不太像。”周围马上就有人帮腔。
“可是他们都姓‘苏’呀。”
“切!姓‘苏’的人就多了,难道每个女生都是他妹妹?”
“也是噢,那他们到底什么关系?既然王子殿下都特地来拜托了,怎么着也应该是远亲吧?”
“哎呀我不管啦,反正本小姐是尽心了,你说,我以此为由让苏小公子请我吃饭看电影,应该不过分吧?”
为首的女生眼里浮现出一抹暧昧而算计意味十足的笑意。周围的人心领神会,做出一个鼓励的手势。于是她们侧过身,又故作亲密地拥起苏珮,道:“妹妹帮帮忙啦,我是女孩子,主动开口不好,所以你帮我说吧!”
“说……说什么?说你想和他约会?”
“不对啦!这样太让人不好意思啦。你就说……你觉得我帮了你很多,作为哥哥他理应代替你请我吃饭看电影,好吗?”
“这……”
“别‘这’了,就这样!说定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唷!”
“一定行的!苏之行可是出了名的绅士。”
“是呀,这次就看小苏珮你的了,加油噢!”
……
类似的情况,总是隔三差五反复上演。这,算是欺负么?没有人真正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什么损伤,但只要一脱离大众的视线,女生们就总是将她当做空气、傻瓜、跑腿、或者传话筒,随意呼喝,或者故作无心的冷嘲热讽——“哎,你说苏珮会不会是苏之行他们家收养的孤儿呀?”
“哦?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传啊!难道你没有被她问到过吗,什么一个叫做‘玉碗’的地方。”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好像有这么回事,鬼知道她在说哪里啊!”
“嘻,她说那是她的家乡噢!”
“啊?可苏之行好像是土生土长的S市人吧!”
“对呀,所以大家才都猜测他们不是亲兄妹啦……”
“呵呵,你这么一说,有可能噢!本来我也觉得奇怪,像苏珮那样连KFC都没吃过的土包子怎么可能是S市人嘛!现在自己暴露了,果然是乡下来的。”
“哎哟,什么乡下,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怕是深山老林里的某个小村庄吧?”
“对对对!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哈哈哈,笑死人了!”
……
“噢……养女啊……”
“嗯嗯,养女……”
在人群里,流言总是比细菌的繁殖速度还要快的东西。很快,苏珮就成为了众所周知的“村姑”、“养女”、“下里巴人”,但这些称谓,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当着她的面说她是过。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小孩,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是那么轻蔑而玩味,言语中或明或淡若有所指。苏珮很想爆发,却总是找不到能够燃烧的点。因为,那些人,明明,什么都没有,明说嘛。
“哎哟,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是呀,是苏珮自己乱想啦!”
“你生气的话,不就是自己承认……是那个了吗?”
这些,算是欺负吗?苏珮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听了阿亮的话,还是感觉有所启发。“给!”她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学费!”
女孩涨红了脸,说。
姬文亮愣了一愣,内心飞快地思忖,还是不解,但却难以抵挡金钱的诱惑——“那,好吧。”
学坏还不容易?姬文亮决定装聋作哑,无论苏珮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而想要跟着自己混,他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给钱就好啦!
于是,他教会她抽第一口烟,喝下人生中第一瓶啤酒。
“穿什么校服啊,丑死了!现在流行的是‘乞丐装’啦,拿来我给你改一下!”
“做不良少年的首要因素就是要‘不听话’,或者说‘对着干’。上毛的课啊,身上带钱没有?咱们去游戏厅!”
“对了,换个发型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我带你上我哥们儿的发廊。那技术,没的说!”
“嗯……现在造型不错,不过还需要一点带劲儿的饰品,比如骷髅头项链什么的……你喜欢我身上这个?那好,便宜转让给你!”
并不需要消耗多少精力,苏珮成功地在阿亮的指导下转型成为一名不良少女。她用奇装异服掩盖了自己的真实面貌,用反叛的行为隐藏了自己的软弱不安还有真心。第一次在阿亮的指导下堵住了一直欺负她的女生,男生叫她给对方一巴掌,她还觉得有点下不了手。可没过多久,却是已经有了跟着阿亮去附近的小巷子打劫的胆子了。
阿亮抓着她的手,狠狠地甩了对方一耳光。“啪”,清脆的一声响,不到十秒钟,女孩的左脸上就逐渐清晰地浮现出一枚嫩红的五指印。
对方捂着脸,目光里是难以掩饰的羞恼,想必,是恨死阿亮及苏珮了吧。可这又怎么样,今时不同往日,即使如此也只得敢怒不敢言。
“看,看什么看?信不信我再扇你?”
被对方怨怼的目光盯得不耐烦,阿亮举起手来,作势要打,于是本来像一只濒临发狂边缘的小花猫的女生,又在他的巴掌下没了气势、缩起爪牙,抱头求饶道:“不要啊!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这戏剧性的转变,令苏珮忍不住失笑。就是在那一刻,她的骄傲倔犟浴火重生。
几乎每一个人,在他们古惑的外行以及嚣张态度的威慑下,内心都不由自主胆怯起来,心理上就先败了。所有人,不过都是欺软怕硬。苏珮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人性。那个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臭名远扬,走在校园里,不会再有讽刺言语在耳边不安分地絮絮作响,取而代之的是敬畏而好奇的各路探究眼神。
很多人当不良少年,可能是因为好玩、威风,或者有利可图。但苏珮不是,她用这样的一个身份做了一个壳,用以保护自己,另外,亦是一种另类的抗争及控诉——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耿耿于怀。那是因为,没有人察觉到她真正的在意及渴望。
她说,我想回玉碗。
同样的要求提出来,这是第几次,已经记不清了。女孩站在男人的书房门口。届时,刚好是夕阳刚刚落入地平线,只剩最后一丝余光在挣扎的那一刻,而女孩的心情,也好似那光线一般——“不行。”果然还是这两个字。男人的回答从来都是如此言简意赅,声音冰冷得好似不带半分感情。
“为什么?”女孩不甘心,追问。
“你若去那边,谁照顾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吧。原来的房子已经被人收回去了。”
“我不需要人照顾,”女孩咬紧下唇,又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别说傻话,苏珮。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要到什么地方去?记住,你姓苏。”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去吃饭。”
女孩还想要说什么。可是男人大手一挥,就截断了她所有的言语。就在那一刻,最后一丝光线也已经没入了黑暗,夜晚正式来临。时间刚刚好。于是女孩的心也随即再一次坠入了无底深渊。看着眼前这个轻巧地越过自己然后走进客厅的无情男人,她觉得牙根发痒。
“苏大教授,麻烦你过来帮忙摆放一下碗筷行不行?”
一个玲珑的女声绵绵地响起,语气里带着三分撒娇四分刁蛮。何秀冰手里捧着一盘糖醋鱼从厨房里走出来,眨着眼睛笑道:“本小姐亲自下厨为你洗手做羹汤,你都不感动的?赶快帮忙啦!”
“是你自己硬要来的。没人请你。”
苏鹏嘴上毫不留情,身体却在何秀冰的指示下开始行动起来。
“切!那待会儿你不要吃。”
年轻女子故作气恼,冲他吐舌头做鬼脸。走进餐厅放下精心烹制的菜肴,轻盈地一回头,却被一道阴郁的目光压得内心一滞。
“怎么了珮珮,快过来,帮大家盛饭吧。”
何秀冰弯起她弧度优美的双眼,微笑着,并热情地招呼道。可这一切在苏珮看来,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甚至,令她感到十分恶心。
女孩心底明镜一般。她知道,这个名叫何秀冰的女子爱慕着苏鹏。而有关他们之间的暧昧流言,也从来不见少。
因着这样的关系,苏珮对苏鹏的怨怼又多了一层。
女孩咬着嘴唇不说话。何秀冰自讨没趣,也不再理会她,转身去苏之行房间叫他吃饭。
“呀,秀冰姐亲自弄的呀?那一定要好好尝尝了。”少年与女子的关系显然友好而熟络。他欢快地进入餐厅,迫不及待地就夹了一筷子。
“味道怎样?”何秀冰在旁边有些紧张地问。
“唔……”苏之行皱起眉头做出一副严肃思索的表情,眼看何秀冰的脸色随着自己不断变换的音调阴晴不定,片刻之后,却又舒展眉目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赞叹道:“好极了!”
“去!吓我一跳!”明白自己被作弄了,女子忍不住抱怨道。
“什么啊,这叫欲扬先抑。秀冰姐什么都不懂!”
“哈,捣蛋鬼,还学会倒打一耙了啊?”何秀冰作势要敲苏之行的头。刚好苏鹏端着一锅汤走出来,苏之行就机警地躲到对方身后去了。
“好啦别闹了,去盛饭。”
“是,父亲大人!”
……
其乐融融的景象,刺得苏珮眼睛生疼。如果没有自己的话,这一切,应该可以更加完美吧?
“珮珮,过来呀。”
“苏珮,过来吃饭。”
“妹妹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苏珮在心底痛苦地呐喊。就是在那一刻,狂躁的叛逆之心如同被施行了黑暗法咒的藤蔓一般迅速地从女孩体内破土而出,并在瞬间控制了她所有情绪——
“阿亮你告诉我。如果我恨一个人,应该怎么做。”
“这个好办啊。你就让他一直一直烦恼。”
如果要追根究底,大抵就是如此罢。可是这些事情,没有人提,苏珮又怎么会再去回想呢。
只有在梦中,唯有在梦中,一些零碎片段才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2】
“同学,同学?”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了一个声音,但听不清楚所以没有理会。可接着这个声响好像转换为一个具体的力向,促使苏珮的头从一个未知的弧度上缓慢滑下,失去支撑,随之重重坠落。因这落差,她猛地醒觉过来。
“吁……你终于醒了!”
一句如释重负的感叹从头顶上落下来。转头一看,是一张陌生而无奈的脸。苏珮偏着头思考了五秒,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对方辨出女孩眼中的疑惑,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你坐在我旁边……”
“噢……”
还是不懂。
“然后我快到站了。”
“啊?”依旧茫然。
“我要下车啊,所以只好叫醒你……”
“打住!”讲到这里,总算听出问题所在。苏珮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后颤抖着声线试探地问出自己的内心的恐惧,“你是说……”
“你一直靠在我肩膀上睡着。”
像是坏掉的灯泡,经过几番整修,终于又正常地亮了起来。苏珮在男生的循循善诱下,也终于回过了神来。
“是这样的吗?真对不起!我、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确信对方所言非虚,于是忙不迭地开始解释加道歉。苏珮的脸上也迅速地燃起火烧云,生怕对方误会什么。可就在这窘迫的当口,偏偏还有人趁她病要她命,胡乱开起玩笑来——
“哈哈哈,笑死我了,没想到珮珮你也喜欢用这招搭讪帅哥噢!”
愤怒地转身,心里杀人的心都有。少年笑得灿若朝阳,但嘴角两侧扯着促狭的弧度,笑眉弯弯欲言又止——这样一副标准的狐狸状,除了他还会有谁?
哭笑不得,但也奇妙地定下心来,不再慌乱。话题成功地被转移,苏珮抚额作无可奈何状。
“我说周清江同学,你就这么热衷于拆台?”
并不是有着预定的会面。浪漫一点的话,大概可以称之为邂逅。
“怎么,感冒还没好吗?”女生抱着双臂,手指有规律地跳动,挑着眉毛,眼看着男生像一只自知理亏所以故意表现得特别讨巧的小狗一般靠了过来,然后没好气地偏过头,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