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失望吗,沮丧吗,血液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不知何时开始缓慢流淌。
【1】
男生一觉醒来,是下午一点四十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完美地阻挡住了光线的穿透,一时之间,难辨晨昏。
室内很安静,空气中只有空调的贯流风扇在缓慢翻动着,并发出轻微的轰鸣。与室外38摄氏度的高温相比,房间里冷风嗖嗖,不得不说有些阴冷。
暑假补课进行到第二个星期,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每天早上以及午睡以后,“干脆逃课算了”都是回荡在男生脑海里最响亮的句子。同往常一样,他辗转反侧地在床上滚了十分钟,终还是咬紧牙关猛地撑起了身。只是今天,伴随着这个动作的还有一瞬间的晕眩感与眼前一黑,十秒钟后,才恢复了正常清晰的视野,然后太阳穴附近剧烈地疼痛起来。
也不知是否因为室温真的太低,他觉得浑身发冷,但是一摸额头,又是滚烫滚烫的。想起自己昨天才对着只是打了一个喷嚏的林默尘不断重复着“夏天感冒的人是笨蛋噢”这样的句子,今天便成了这样,真的感觉有些哭笑不得,可是转念一想,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假逃个一两天,于是又觉得很开心。
屁颠颠地找手机想打电话,却不在房间里,于是打开房门出外去寻,很意外地,周清江看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男生一愣,脱口而出一个不是很得体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2】
“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起立!”
“老师再见。”
“同学们再见。”
整个下午,周清江趴在座位上没有动弹过。平常活蹦乱跳像只野猴子一般的男生如今一反常态,像一只萝卜似的窝在座位上,实在是令人觉得很碍眼。
怨念模式全开,以周小朋友为中心半径一米内均被辐射,任何人只要一靠近,就觉得脊背发凉——周清江今天黑化了,惹不得。
林默尘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今天的太阳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臭小子早上也明明还很跳脱,被他一个利落的过肩摔扔墙角以后才老实的。然后跟一小媳妇儿似的同他赌气,午休时一个人跑了,他也没有在意,怎么几个小时以后就变成这样了呢?
臭小子下午来的时候,整整迟到了半节课。黑着脸喊了“报告”,也不等教师授意,就自顾自地走进来坐下。
明显有情况,但是不知如何开口询问。也不知是否因他态度太轻慢,还是天气太热人们容易上火,一向好脾气的政治科方脸眼镜男无视学生们的抱怨,报复一般上了连堂,残忍地剥夺了那一点可怜的课间休息时间。
于是本来还打算下课就撒丫子奔小卖部买冷饮安慰自己躁动不安的心灵的学生纠结了,其中也包括林默尘。他是担心周清江,于是盼着下课好过去找他问问。如此,却没了机会,于是只好转而发短信。内容很轻飘飘,但是关心没错。以冷峻著称的王子林何曾这么婆妈过?谁曾想周大少一点也不领情,没有回复不说,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一下。
于是骄傲的王子林很轻易地就暴了,额角青筋凸显。想抽他一顿的意念越来越烈,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他眯着眼睛走上前,轻易破了周某人的怨念防护罩,然后充满杀意地把手拍上他的肩上道:“你到底怎么了?”男生应声回头,脸色是略显病态的潮红。林默尘一惊,这是生病了么?
“噢,下课了啊,那我们走吧。”周清江状态明显不对劲,说话颠三倒四。他很快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刚踏出一步,就一个踉跄险些倒下来。林默尘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扶住最佳损友:“你没事吧?”
至此,他才发现情况真的有些严重,焦灼感油然而生。
近看,发现周清江额上细细密密一层汗,而自己与之身体接触的那一部分皮肤,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体的灼热。
呼吸急促,意识不清,明显是发高烧的表现。林默尘皱起眉头,问:“你生病了?”
“一点点而已,小意思啦……话说回来阿尘你比看上去壮很多嘛……”顺势挂在好友身上,也不管从四周投来的目光有多惊异或者兴奋,周清江不改变态本色,半死不活了也不忘讨个嘴上便宜。
一把推开意图把自己当拐杖用的臭小子,林默尘斜着眼睛吐他的槽:“大意思你就挂了。”眼看周清江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就要倒下,他心里一紧,赶快又拉了回来。
男生的眼睛因此又笑成月牙的形状,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很显然,他刚刚是故意的。林默尘无法,也不好意思对一个病号动手,于是只好皱着眉头由他挂在自己身上,然后艰难地向前行走,说我们去医院。
“别啊!”本来还想装死的男生闻言却又清醒了,“小病而已上什么医院?”
“我不爽!想让护士扎你针不行么?你自己摸摸,是不是跟烤熟了似的?”林默尘抓着他的手往他自己额头上放,满面关切担忧,嘴上却还是不肯承认。
不过没关系,对周清江而言,已经很受用了,也不枉他再一次在父亲对他说“去法国的事考虑得怎么样”时,嬉皮笑脸地Say no了。
并且,硬生生地挨了一巴掌。
时光倒流到三个小时以前。当周清江拉开房门,看见刚刚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的周亚明,的确是有些错愕的。在这之前整整半年,两人见面不超过十次。男生早已习惯与他的手机留言信箱或者公司秘书对话而不是他了。现在猛然在平常根本不可能碰面的时间里看见了对方,难免有些失态。
周亚明听出儿子话语里的惊疑,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隐隐涌上几丝不快,本来打算取了东西就走的,看他那个样子,却忍不住想要教训几句。
“回来取东西。不可以么?”他坐下来,摆出一个长谈的姿态。周清江却不配合,巧妙地搭讪着越过他走进厨房,开始东翻西翻。
“你干什么?”
“找药。”
“不舒服?”
“嗯,有点发烧。”
“那去医院。”
“不,下午还有课呢。”
他摆出一副遵纪好学的样子,笑得尤其谦逊。周亚明默然,一时亦找不到借口指责。作为一个学生,确实应当将学习摆在首位,这样的态度绝对没错。平心而论,这个儿子很替他长脸。周亚明的一众生意伙伴,没少在他面前欷歔叹息,如果自己的孩子有周清江一半俊秀懂事就好了。
这样的评价无疑是令周亚明感到自豪及欣慰的,若是如此,他亦无畏于大洋彼岸的妻子。
尹洛薇是学美术的,最大的梦想是能够去法国巴黎留学。周亚明帮助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是没想到,她去了之后却再也不想回来。
那一年,周清江八岁。妈妈走了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有一种侥幸的暗喜。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再逼着他画画了。而周亚明意外地成为一个工作狂,并在一个新的领域里叱咤风云。
尹洛薇结束了进修,被学院邀请留校,她表示很荣幸,即刻便答应了下来。然后,她给千里之外的丈夫打电话说,把清江送过来,我不放心他跟着你。
为什么?
你太功利了。生意那么忙也没空照料他吧。他是我儿子,理应来这边接受熏陶。
在那一瞬间,周亚明觉得自己的内心像是中箭一般痛不可当。天知道他原本是学哲学的,怎么会鬼迷心窍入了商场。
若不是为了她,若不是为了她,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意外的是周亚明的严谨辩证的哲学思维在应对商场上的风云变幻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化学反应,他成功了,并越来越得心应手。若不是如此,尹洛薇留学巴黎的昂贵学费及生活费,以及他在国内为周清江提供的优渥的生活条件以及环境,又从何而来?
周亚明忍了又忍,好歹将这个尖锐的问题咽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深爱着尹洛薇的。
于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拘着她,反而总是身不由己地纵容。
不过这些,他都不曾同周清江说过。这个天生骄傲沉郁又内敛的男人已经在自己妻子面前丧失了作为一个丈夫应该得到的尊重,所以无法再坦然面对儿子的反应了。无论周清江是否会站在他这边,他都觉得是一种折辱。
同情是折辱。安慰是折辱。支持是折辱。
他的心病,无药可医。
不过,理智如周亚明,亦不会放任自己坐以待毙。尹洛薇不是想接周清江过去吗?那么说明她还是很爱这个儿子的。这样一来,是否可以将周清江作为武器呢?
他可以去巴黎,不过要把他的母亲一起带回来。
【3】
想要趁机逃课摸鱼的念头在看见周亚明时便很快地烟消云散了。
男人坐在阴影里,目光却像鹰隼一样犀利。周清江不知他内心在思量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有些反感及不安。周亚明大概并没注意到,从很久以前开始,自己的视线就已经变得非常强势而具威慑力了。这些年来,周亚明在商场上的成绩惊人,他摇身一变成为商界显贵社会名流,亦在不知不觉之中习惯了高高在上以及发号施令。
太自然不过了,谁叫他一手创办起来的公司已经成功跻身全国前百强了呢?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而他是一个商界奇才。周亚明四十岁出头,已然达到人生的巅峰。也许自己并未察觉,但在从前熟悉他的人眼里看来,现在的他,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无可抑止的自信,混杂着些许并不自知的傲慢,看起来实在太过高高在上。所以即使勉强低头俯就,也不会有亲和力,父子俩的关系也多多少少因此而越发变得僵硬疏远起来。
最初的时候,周清江是很兴奋于自己家境优越程度的日新月异的。因为他因此而轻易拥有了旁人看起来昂贵甚至奢侈的物什。小孩子也是热衷攀比的,世俗的尘埃早已蒙上了他们幼小的心灵,使之不再纯真。
这是一个物质至上的社会。金钱的重要性被妖魔化地不断放大。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有孩子会懂得叫自己的爸爸妈妈提着礼品拜访班主任了,目的只是想受到更多的重视与照顾。
其他的孩子在班上也会下意识地更乐意亲近班干部一些。
成绩好的学生很容易交到朋友(这些孩子一般也是班干部),外表光鲜亮丽的学生人缘也不差,可是这些与那些,都不及家庭条件优越、出手又阔绰的孩子受人欢迎。几乎是一夕之间,周清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太阳,但围绕在他身边的绝对不止九大行星。越来越多的人乐意与他交朋友,特别是某些男生,更是一直同他以兄弟相称,亲昵得不行。
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那请个客借点钱啥的,当然也完全不在话下。可是谁也不是傻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逐渐成熟,周清江亦拨开了眼前的迷雾,认识到那种用纸币换来的亲近根本不叫友情。
他下定决心要改变,在狐朋狗友又一次撺掇着他逃课、请客、去游戏厅玩的时候,他找借口推了;再有人借口皮夹丢了或者与家里吵架受到经济管制闹饥荒找他借钱的时候,他也不会再爽快得好似冤大头了。
好似“清江我们去玩儿吧,下午的课没意思”、“我知道你最大方了,这点小钱算什么”、“老规矩,小周请客”、“我知道你们家有钱”这样的句子,从前总是不绝于耳,现在想来,却是无法否认的讽刺失望。那时的自己究竟哪根筋不对,竟然会觉得很受用呢?
是对自己的约束亦是对所谓兄弟的试炼,周清江悲哀地发现,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真的不可能再像一个人肉ATM那样为他们年少肆意的耍乐埋单以后,也就真的慢慢开始疏远他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周清江是真的忘了带钱包。衣着华贵的少年站在公车上,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一枚钢镚儿。在司机不耐烦并略显厌恶的注视下,他窘迫极了。就在他决定放弃准备下车的时候,他无意中瞥见车尾一个熟悉的身影:“沈小天!这里!”他快走几步来到对方面前,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说,“走得急忘带钱包,能借我一块钱么?”
那是他曾经的“好友”。光是KFC,周清江请他应该就不下二十次。如今他只想借一块钱,不曾想却遭到了拒绝。
男生面露惊讶之色,语调遗憾:“啊,怎么这样巧?我的钱包也忘带了来着……好在身上还有一些零钱,不过已经花光了。”
他扬手给周清江看自己手中攥着的百事可乐,表示无能为力。
事实上,当然是假的,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沈小天最先确实并没注意到他,但因为周清江的关系,列车迟迟未发动,急性子的男生内心焦躁,伸长了脖子望向前台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亦是一个眼神的投掷,便将对方的窘迫与难堪尽收眼底。很奇妙的,看着周清江的耳根泛红、面上掩也掩不住的尴尬,沈小天的内心却隐隐觉得很兴奋。典型的幸灾乐祸。
是故意的吧?的确是故意的。沈小天银色的adidas钱夹明明安稳地被他揣在裤兜里,可他偏偏要说没有。说白了,就是想看周清江出丑。面上做出一副“真抱歉帮不了你”这样表情的男生心底却冷笑连连:你也有今天!
那一刹那内心的悲凉及失望,其实远远大于没钱付车费的尴尬。因为坐着的关系,周清江很明显地注意到,沈小天的裤兜是鼓起了一块的,并且正是一个钱夹的形状。而他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也实在藏得太浅,在惺惺作态的过程中,难以抑制地在外溢。
“噢,是吗?那算了。”
明明知道对方在撒谎,但却无法拆穿。为了表面的平和,周清江不得不配合对方把戏做足。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好歹维持了姿态的优雅。他下了车,BUS绝尘而去。他没有再返回家里拿钱,而是倔犟而固执地决定步行。
毫无疑问地迟到了。烈日下,他汗流浃背。可是坏心情却随之汗液的流失,成功地排出了体外。周清江终于想通。他对自己说,这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后来这事儿被周亚明知道了,他就说,不然送你去念国际学院吧,把英语同法语练得好一点,以后出国也方便。但是周清江说不。他说那里面更没意思,你是送我进去同人比富的么?
后来,他潜心向学,顺利地考入了春日高中,与过去划清了界限。周清江恢复最大众的高中男生打扮,每天坐公车上学,学习用品均是平价货。乍一看去,他就是长得比较好看一点,与贵公子什么的不沾边。班上的人亦只知他叫周清江,不曾料想他会与商界大亨周亚明有什么直接联系。
像是俗套的电影桥段,大企业家之子隐姓埋名进入大众高校。按照一般的情节发展,他很可能会因此而邂逅一名特别自然纯净的女孩子,她会视金钱如粪土,毫不虚荣与做作。不过自恋如周清江,他完全相信,无论自己出身如何,都会有美好的女孩子喜欢上他。他在这方面也从来不担心。他渴望的,是友情,在这之前的一切,真的在他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于是他急需新生活,新朋友。
感情若是被金钱收买而来,那真是极其可悲的。周清江不想做可悲之人。上帝保佑,他碰见了林默尘。对他,他觉得十分有趣并且满意。
如果说一开始的接近的确是因为好奇,但在接下来的逐渐深入的接触及了解后,他却是真的对对方上心了。想要成为他的朋友,想要解开他的心结,想要他从今以后变得更快乐一些。这样的愿望,挤满了周清江的内心,他也真的一步一步地在实施。况且,由于一些机缘巧合的关系,周清江发现自己对林默尘的不快乐是应该负上一些责任的。虽然,那样的坏影响并不是由他直接造成。但,却脱不了干系。